《都是先生教得好》洛小夜

5、第五堂

　　第五堂

　　接下去二人的谈话，大致是这样的——
　　侄，你造哪里哪里的东西多好吗？
　　叔，我家有，改日给你搬过来。
　　或者是——
　　叔，你造哪里哪里的东西多美味吗？
　　侄，你真是见多识广，叔只知哪里哪里的很美味，你说的我还没尝过。
　　叔，我家有，一会就给你送过来。
　　我的天，你俩高知识分子、国家的栋梁之材，就不能聊些有深度的东西吗？就这么市井接地气吗？
　　我瞪了宋辰时好几眼，他也终于懒洋洋得回瞟我一眼。
　　他执起茶壶给我爹满上，状似不经意道，“关叔，我记得不错的话，乐珊已经快十七了罢？寻到好夫家了吗？”
　　他这么说旁人听来实在有些不好之意。这两年，我爹闻见人给他提这个就来气。不过对方是宋辰时啊，心里再有不耐也没法。他愁了容，又抿了口茶，念道：“我也在想这个事情啊。宋侄儿，你和乐珊几乎从小玩到大，她整日的上街都在做些什么？乐珊长得也不差，京中年轻这辈的都见过她，怎么就没人上门来求亲呢？”
　　语罢，他顿了顿，伸手指了指北面，面朝我道：“北郊那位祖上是文豪的记姓女儿，才比你长四岁，现在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亲了。你看看你……”
　　北郊的记姓世家女？
　　我展颜，一边对我爹憨笑应付，眼珠子已偷偷溜上宋辰时的身。
　　只见他挺着身板，面色无甚波澜。
　　哟，装得还挺正常。
　　我真想把身后的小妹拉过来实地教育：画璟你看，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宋辰时是南郊培英书院的先生，今天并非是休沐日。我也不戳穿他，笑嘻嘻地问：“宋先生，你今日怎么没去培英书院教习？”
　　宋辰时莞尔，答：“乐珊竟知今日非书院休沐的日子，真是让我吃惊。”
　　他的言下之意是：乐珊姑娘真是体贴过人呀，是不是很注意我呀，连休沐的日子都默默算清楚啦？
　　= =才不是！
　　我爹同我娘对了一眼，喃喃道：“今日不是侄儿休沐？我还当是休沐日才来串串门的呢。”
　　吏员五日一休沐。书院和吏员的休沐日是一样的。爹娘没生过儿子，大抵不知道。
　　但我知道。
　　宋辰时装模作样地四顾一下，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侄儿觉得最近好久都没来关叔府上看看了，就请了个小假，特来造访。另外，没几月便快过年关了，天气愈凉，我捎带了些许事物，已让管家抬进偏厅了。关叔关姨千万别推辞啊，就当是提前的过年礼。”
　　他简单说完，我爹娘表情整个儿一滞。
　　我嘴角一抽，这是什么……彩礼？
　　“已、已经抬进去了？”我爹直着嗓子朝外喊管家却不得回应，扭脸，眉头的八字都快凑到一块儿去……搓搓手，受宠若惊道：“管家也真是老糊涂，怎么能默不作声地就收下了呢……辰时小侄，我们宋关两家早已是邻居，何必拘于这些礼数呢？这些礼，我还是觉得不能收下……”
　　我娘也忙迎合，店头如捣蒜，面色堪忧道：“是啊是啊，要是收下了，日后传出，会耽误和影响宋相和公子的名声的……”
　　宋辰时轻笑，右手两个爪子在左手食指上转了转，我盯着他的动作，头皮根整个一凛……
　　说时迟那时快！我猛地拍桌起身，我爹娘小妹孙嬷嬷被我吓得肩膀都抖了一抖。我就着气势提声说道：“爹，娘！东西都搬进去了，也就甭退了！宋相如此关照咱们，是咱们的福气！现在临近年关，福气上门来，怎么能推辞呢！两家都会遭晦气的！”
　　我义正言辞，状似头头是道。我爹娘都没料到我能扯着嗓子有这么一手，小妹手中的竹蔗更干脆直接被吓得掉到了地上……惊愕之余，还是我娘先反应过来。
　　她私底下搡了我爹一下，朝对方尴尬一笑，站起来摸摸我的肩，用力将我按下在座椅上，“说的是个理，还是乐珊想得通透。”扭头，对淡笑的宋辰时道，“那关姨就谢谢辰时了……待过年吧，我让你关叔亲自请宋相和宋夫人，还有你兄长一家子，一起来我们家坐坐，可好？”
　　闻言，宋辰时笑得爽朗，双目如月牙般弯弯，他连连点头，“好啊，我这就回去给我爹提提。”
　　我爹抢言道：“哎，小侄，不用不用，不用麻烦你。待我找个时间，正式和宋相邀请一番。这才显得有礼数嘛。”
　　“那也好。”清然颔首，温文尔雅，笑容似刀。
　　我爹继而将茶水仰头一饮而尽，几乎是顷刻间，宋辰时忽又面露难色。是那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微微蹙眉，且眼神朝我轻瞟。他瞅瞅我，又摸摸自己的食指……你瞅啥？你告诉我你在瞅些啥？！我真是心如乱麻……就怕他下一刻嘴里就会蹦出某些让我难堪的词句。这就跟被一把镰刀架在脖子上，手劲一会松一会紧的，也不知到底是哪个时刻才会被真正地劈下，光是等待就能活活把人给抑郁而死。
　　又是拍马屁，又是迎合我爹，又是强行送礼，又故意让我爹娘道过年请酒席……你到底想干嘛？想娶我过门大可坦然一说，做这么多小动作却不见主题，看着宋辰时白嫩嫩的俊脸，我强行压在膝上的双手真是痒得难耐。
　　我以为昨晚上他能想通。
　　我还是太年轻了。
　　半晌，宋辰时不绕弯子，直言道：“其实，侄儿这次登门造访，还有一事相求。”
　　好！我头皮一麻，虎躯一震——他终于要抖包袱了！
　　拿人手短，我爹忙道：“宋小侄还有什么事？再难，关叔我定然替你办好。”
　　宋府能有什么事情摆不平、偏要来关府重金求取的呀？摆明的心思不纯。
　　我低声唧唧歪歪，我娘瞅了，桌底下不轻不重踹我一脚。
　　我爹这架势……唉，不说了。宋辰时若开口要他卖女，我真怕他眉头皱也不皱：大的还是小的？要不一大一小买一送一，都给您打包带走？
　　“其实是这样的。”宋辰时温文儒雅，声音淡淡，倒不见得是有急事求人，“关叔你也有所耳闻，我现在在南郊的培英书院做先生，书院里有书学、画学、算学不等，我是书学这块的。其实是……书院事务繁忙，我这边人手有些不够，身边大多数人又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便来问问乐珊有没有意愿来助我？”
　　大齐对女子的教束虽非严谨苛刻，但也没有开放热情到让一个大家闺秀关府长女出门去抛头露面。
　　我暗暗咋舌。就事来讲，我自己倒不是很介意，从小野惯了，性子就是如此。可这事挨到长辈们的眼里，就是另有一番挣扎与滋味了。
　　我爹和我娘对了一眼，竟没有表态，我眼神瞟向宋辰时，却发现他一直是盯着我说话。
　　我避之不及，他弯了弯唇角，黑眸如晨星般灿烂地冲我一笑……略带狡黠。
　　那一瞬，我真心觉着……他是在瞎掰。
　　宋辰时不理我面上的嫌弃，接着道：“齐瑞国女子尚文雅静然。我想，乐珊无甚姻缘的原因，大抵是因为不拘小节。”
　　他摊手笑笑，开始睁眼说瞎话：“若是她能入了书院，虽然与大家闺秀有相背离，但南郊人杰地灵，毗邻书院还有一方药堂，出尘清雅，若在此间寻得良人，也是良缘。二来，乐珊由我看管，自然也出不了什么祸事，许能让人刮目相看，也说不定。再多说些，那便是不多日后，欲求娶者，蜂拥而至了。”
　　宋辰时能将简单一句“我要把她带去书院虐她请成全”牵扯出如此多酸溜溜的文言，我也是醉了。
　　偏偏他说的还都挺对，我娘刚闻见时候脸上的差异与不悦，这下给扫了个十成九。我娘一根筋，家宅一直安宁，这辈子几乎没过过勾心斗角的日子，一时被他说的喜到了，脸颊洋溢着绯红，笑靥如花。
　　我爹倒是一派深思熟虑。他久经官场，深知对方此番踏足，定然不会做亏本的生意……无奈对方年纪轻，伎俩又太精，我爹一个得意，又让我适时候地推波助澜了一下，就给绕了进去……
　　其实此事任谁仔细向来，都会觉不对。一来我再如何也是个娣女，是大家闺秀，此事要不是宋辰时强行下套，我爹还真不见得就答应。二者，权臣皇亲，多的是想承宋家情的人，为什么偏偏是我？喊上郑承之这样的立于左右，也不会有人敢传他断袖哇！
　　怎么想他都是亏本的呀！
　　我爹不知昨夜宋辰时的怪异行为，他间或朝我投来询问的目光，我瘪瘪嘴，表示无谓……这件事他也就好声勉强答应着。既然对方是丞相儿子，那也应该靠谱。
　　强行自顾将这理说通，我爹眉头轻展，也算是宽心了几许。
　　而不再挣扎的我……礼适才都已经收下了，而且还是我喊着收下的……我抚额，都是那颗扳指让我太恐慌了，做出此等出卖自己的不当之举。
　　我有罪。
　　我娘就没有我爹有思想，只想着自己的大闺女日后能寻到高知识分子嫁出去，早就笑成了一朵向日葵，忙招呼着他坐下不说，还邀他喝莲心粥用午膳。
　　我爹面色沉静兀自品茗，一时未有插嘴……我娘就去掐他。
　　于是我爹也跟着劝，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手上停了接披风的动作，道：“关叔关姨如此盛情，那侄儿就再叨扰一会吧。”
　　唉，宋相知不知道，你喊自己侄儿比喊父母亲都勤？
　　我娘让李嬷嬷给小妹也端了座椅过来，我爹起身出门去寻管家。
　　小妹终于不用装模作样地捧着书本了心情一下愉悦不少，挣脱了李嬷嬷的钳制直接往我膝盖上蹦。
　　小妹今年十一，我坐在长椅上，她才堪堪到我胸口。还有外人在，我推推她让她知点礼仪坐到椅子上去，她嬉笑着撅着臀扭在我身边不肯走。
　　宋辰时手托着腮，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瞅着画璟，“你妹妹真可爱。”
　　我毫不承让：“很多人都这么说。”
　　宋辰时：“果然是关老爷种枣树求得的女儿，生得就是和她姐姐不一样。”
　　他挑了挑眉毛。
　　我……握拳！握拳！
　　你懂什么！要是我晚几年出生，讲不定就是和我爹一样生动的八字眉了！那太渗人了好吗？
　　我腆着脸问：“哪里不一样了？”
　　他：“哪哪都不一样。”
　　我歪脖，继续腆着脸：“比如？”
　　他一拧眉，“眉毛。”
　　粗眉是会呼吸的痛……我再也不干这种自残加自嘲行为了。
　　我低下头，不再理会他。口中念念叨叨，眼神七上八下。
　　小妹见状，凑过来忧心地问我：“姐，你怎么了？”
　　“镇魂，别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