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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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医是个脸盘圆圆的中年阿姨，脸色红润，保养得极好，样子看起来十分可亲。见杨毅东五大三粗地走进来，她放下手中的病历单，没等她开口询问，来人身后传来一记闷哼，她这才发现后头还跟着个小姑娘，眼睛整得和兔子似的，不知谁给她气受了。
杨毅东听到声响，扭身，就瞧见黄金希宝扶着门框，缓缓抬着右脚，龇牙咧嘴猛吸凉气。杨毅东好笑，走个路都能磕到门槛，白长这么大双眼睛了，瞪人的时候那眼神可灵光着呢，真不让人省心。他哪晓得，希宝杀气腾腾都往他后背射窟窿了，压根就没顾着路。
杨毅东憋住笑，嘴角极不可见抽动了下，沉声道：“还不进来！”
这时，校医主动上前，问：“小姑娘，哪不舒服啊？”
希宝垂着头，声音不轻不响，讲出来的话孩子气十足，“只要他在，哪里都不舒服。”
杨毅东眉头一皱，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发作，转而替她说明：“同志，她膝盖手肘处有擦伤，你给她消毒上点药。”
校医也不问东问西，瞅了眼希宝，就去做消毒准备了。
“给我进来！”杨毅东又命令。
不想，希宝抬起面孔直剌剌顶了他一句：“不用你管！”绕过他身前，雄赳赳往里走。
杨毅东干站着，心说气性真大，老子不管谁管！想想又觉得同她置气跌份儿，扯了下嘴角，特意给她们关上门，回避掉了。
他杵楼梯口抽了会子烟，燃了大半根，冷不丁听见有人亮着嗓门喊他，“杨毅东！”这声音，大老远他都能分辨。身旁有个垃圾桶，杨毅东赶紧抽完最后一口，在桶盖上碾灭烟头，麻利儿扔了。
他两腿一并，敬礼：“首长好！”
“又没外人，跟老子打哪国马虎眼儿，你个小子怎么一人躲这地儿抽烟？”孟国建原本是杨毅东刚下连队时的老领导，以前在野战部队任作训处处长，前两年在演习场上受了伤，血管受到压迫，损坏了左手指的神经末梢，部队为了照顾他，才给安排到信大主管作训部门。杨毅东一到信大立马去探望了这位老领导。
孟国建说起杨毅东是又爱又恨。那会儿，杨毅东方出军校大门，还是个愣头愣脑的小排长，军事素质没话说，可脾气像个枪炮筒子，得罪了当时机关一小参谋。话说在部队，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但此人有点来头，据说是师长的内侄子，本身无几两肉，眼看是没多大作为，不如到机关混个闲职。
此人老是借着名头用部队食堂招待自己的客人，一桌一桌可难为炊事班，补空缺都够让他们喝一壶的。采办的司务长敢怒不敢言，一回喝了半斤二锅头，不由得在杨毅东面前倒漏出长期积聚的怨气。
杨毅东正值血气方刚，俨然是嫉恶如仇的脾性，一肚子不满的邪火。恰好小参谋又带了批老乡来打秋风，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杨毅东的火气蹭蹭蹭涌上脑门，部队培养你，难不成还得负责你的交际应酬。他先礼后兵，首先好言好语讲道理，可人有恃无恐，气焰嚣张到海了去，完全不放眼里当回事儿，张口就呛道：“你哪个小娘生的，敢插嘴老子的事！”杨毅东也不同他废话，毫不客气骂了句：“滚犊子！”旁人那厢还没回过味儿来，俩人已交上手。
一个混机关的能跟整天在基层滚泥土吃沙子的人比么，反正当时杨毅东把人揍得不轻，差点让丫不能挺。司务长为他愁得不行，眼皮子底下把人师长侄子削了通，师长还能放过他。然而，事后，出乎所有人意料，杨毅东被关了三天禁闭，出来照常训练，照常吃喝拉撒，还参加了军区的实战演习，立回来个二等功。而那个小参谋之后再也没人见过他，有传言说是被打回原籍种田去了，真假不得而知，事件处理结果的内幕也无人知晓。
此时，杨毅东面对孟国建，还有丝别扭，他只能用年少轻狂还不经事儿来形容当初的自个。放到如今，遇到同样的事，不说虚的，他铁定还是按耐不住第一个冲上去，但方法上他想自己可以把握得更有分寸。
“孟处。”他依旧称呼他在老部队时的职务，“哪能在您面前打游击。”他嘿嘿一笑，“闷得慌，就抽了根。”
“怎么，思想上还没转过弯来？”孟国建以为杨毅东为新训任务的事儿烦的。他把手按到杨毅东肩膀上，鼓励道：“小杨，也难为你们，多辛苦些，一切为了给部队培养优秀技术军官么！”
杨毅东郑重保证：“请首长放心！其实论辛苦，还是新训学员最苦，不管是身体上还是思想上。”俩月新训，学员兵的男人气概不啻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锻炼造就而成，其中学员的付出和努力可见一斑。
他能这么想，孟国建很是欣慰。
“有困难就及时报告！”
“是！”
杨毅东自然而然想到黄金希宝，队里突击空降来个女学员，这差事着实让他头疼。在连队的时候，他也没带女兵的经历，女同志跟战士还真不一样，说轻了吧，人家无关痛痒不起作用，训重了吧，人又哭鼻子，眼泪如同机关枪突突突朝他扫射过来。军人不打无把握之仗，杨毅东琢磨了几秒，认为向老领导请教一下如何攻下黄金希宝这座战斗堡垒还是很有必要的，简言之，就是如何带好女学员?老首长毕竟是过来人，再者，这俩月，他总归要把黄金希宝拾掇出个兵样来。
于是，他清了清喉咙，也不打迂回战术，直接道出。
孟国建听后指着他中气十足地大笑，杨毅东眼里闪过一隙赧然，耳根子不禁微微发红。孟国建背过手，摆出长谈的架势，开始谆谆教诲，不惜自曝昔日成功攻下他老伴那点往事，“小杨，我跟你说，想当年你楚姨就在我手底下共事，我接到任务去训练新来的文工团女兵，那会子老大不乐意，骂不能骂，打不能打，这叫什么事。一帮叽叽喳喳半大的姑娘，军皮卡后盖一放，只知道站车尾抱怨‘哎呀，这么高怎么下去呀？’，‘不行，我不敢跳’，把我火的嘞，她们知不知道自己干啥来的，又不是让她们来扰乱我方军心，简直无组织无纪律。”
“我那时还没来得及吼，‘像什么话，安静！’你楚姨从副驾驶下来，抢我前头把她们训了顿，后来自己爬上后车斗示范了一遍下车要领。新来的女兵都安全着陆后，被接待的战士领宿舍去了，你楚姨跟司机交代了几句，等他走了，转身才看到我。我当时也闹不明白自己中邪了还是怎么地，反正一直眼不眨地瞧着你楚姨看。她脸倏地沉下来，眼皮一耷拉，头一扭，走掉了。可怜我愣原地站了老半天。晚上干部开会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此次担任新训女兵的指导员。”
孟国建沉浸在往日的峥嵘岁月里，兴致儿老高，杨毅东认真听他讲下去。“后来，我同你楚姨共事的日子，采取有力战略拿下高地。第一，要让看你先前印象不好的对方消除戒心，我一般只谈工作不谈关乎工作以外的事情。第二，慢慢渗入，过分献殷勤，人当糖衣炮弹，别得瑟到找不着北，嘘寒问暖啥的也别太勤乎，更不能没事就脱口问人家身上哪不舒服，意图太明显，人不吓跑才怪。也不要动不动开玩笑，看人脸说话，眼神甭可劲儿飘忽，切忌不可往人身上乱瞟，人会觉得你狐狸尾巴终于露出了不正经。最重要的是，绝对要表明自己现阶段还没有处对象的心思，就是明明有也得说没有，工作为上，个人问题为下，女同志都中意有事业心的男人。时间久了，就清楚咱革命军人的好，内部消化是迟早的事儿！我同你说这么多，不要到头来给我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杨毅东一愣一愣的，下意识点头。心想原来老首长叨唠起来一套套没完的，可是，貌似他请教的是如何带好女兵，不是劳什子前期潜伏后期伺机而动就是为了处对象那档子事儿。老领导是不是理解错他的意思了。
杨毅东突然张口结舌，不知该不该解释，况且，他也不知该从何解释，这事儿弄的。
孟国建还没从指点江山中回过来，意犹未尽追问道：“我说的这些你倒是记住没有？”
生平第一次，杨毅东面对领导谈话，只底气不足地应了仨字：“记住了。”但是，他记住这个有毛个用处。日后，事实证明，不但有用，而且大了去。
等孟国建满意走了，杨毅东才返回校医处。他刚三两步跨上楼梯，就听见黄金希宝软糯糯的声音。希宝自从来信大后，情绪始终被委屈的伤感左右，她是娇气，遇事容易任性，容易意气用事，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自己处理事情的大体准则。既然凭一己之力已经无法改变目前的现状，尽量不吃眼前亏，希宝还是晓得的，与人为善肯定不吃亏。“阿姨，您的皮肤真好，赶明儿咨询咨询您，回头传授给我妈妈。”
门并不隔音，加上窗户半敞着，里面交谈声清晰地飘进杨毅东耳里。他忍不住咧开嘴，小丫头，嘴巴挺甜。
校医用消毒过的棉签轻轻给她擦上红药水，手上动作不停，边说：“姑娘，你皮肤那么白，你妈妈能差到哪里去。”她抬头温和地看着她，人小姑娘皮肤薄，擦伤的范围又大，出了汗，外加渗出皮肉的血，裤子与膝盖上的伤口黏住了。卷上去的时候，小姑娘却吭都没吭一声。
校医体贴地问：“受不受得住？”
希宝嘶啦嘶啦吸了几口气：“还行。”她俏皮地用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条缝，“稍微有一点点疼。”
校医忍不住被她的举动逗笑，打破第一印象给她的感觉，这姑娘，其实蛮开朗。
那头黄金希宝还在喋喋不休问校医一些啼笑皆非的问题，比如烦恼腿上的伤口会不会留疤，她以后还要穿裙子的。
不同于北方普通话字正腔圆中带点儿化的翘舌音，她一口软语，轻清甜美，上扬的尾音似是能撞进人心里去。
杨毅东自个都没意识到，他的嘴角随着她话落话起，牢牢占据着弯曲的弧度。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