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符记》静川侠隐

18、白方宇

　　隆冬腊月，新雪初下。南方的雪连绵不绝，下雪的夜格外黑，黑夜下的小村庄象一匹巨大的怪兽横卧伊庐东南的桥溪乡。
　　北风低吼，天地间一片肃杀。砭肌刺骨的寒风从黑瓦低墙的小屋外掠过门帘、门缝和窗棂肆意侵入，屋内的小木桌上一盏油灯明明灭灭，摇摇摆摆，好像随时都会熄灭。墙角处却架着一堆灶火，火光跳动不止，火上挂着个乌黑的小鼎，此时正冒着腾腾热气，香气逼人。
　　“哈哈，看来这鹿肉可以吃咯！肚子啊，肚子，今天你有福了!”白方宇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像个小孩子一样高兴地摸着肚子说道。说罢便拿起汤勺和破碗欲大快朵颐。
　　“爹爹!你又要偷吃！还没熟呢！”旁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着一身粗布白衣，身形瘦削，云发低盘，面容清秀，明灭火光下却也显得俏丽可爱，她一双大大的黑眼珠此刻正盱然瞪着白方宇，故作生气状。
　　白方宇故作正色，道：“晴儿，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啊！”。白小青扑哧笑道：“你哪里是什么好人了？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呢。”说道杀人，白小青却是一脸淡然。
　　白方宇脸色微变，却半晌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吃起了鹿肉。
　　门外雪下得更紧，风刮得更劲，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犬吠声。
　　旁边一个脸色蜡黄，形容枯槁的中年女子说道：“晴儿，别乱说话，惹你爹不高兴！”白小青吐了吐舌头，看着爹爹一脸郁郁的样子也不禁后悔说了刚才那句话，说道：“爹爹。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呢。”
　　白方宇叹了口气，说道：“唉。晴儿，你说的一点也没错，爹爹确实不是好人。我离家八年，追随霸王除暴秦，安天下，所杀之人确实很多。有该杀之人，也有不该杀之人，唉，乱世为人，性命早已托付与天，此是天意，非我意也！”说罢端起一晚烈酒一饮而尽。”
　　白小青蓦地眼睛一酸，喉头有些梗塞，说道：“爹爹，你这次回来了就不要走了好吗？我们一家人在这个地方好好的过日子。”中年妇女也是长叹一声，想起这几年往事不禁有些哽咽。 白方宇望着门外的大雪，说道：“这雪恐怕还要下些时日，我们等不到雪融的时候了。”
　　“为什么？”白小青和母亲一起问道。
　　“你们也不想想，自从项王兵败垓下，自刎身亡之后。刘邦始终对我百般追阻，而我偏偏不投降与他。因此他欲得我项上人头而后快。”白方宇喝下一碗酒道，“刘邦迟早会找来此处，我这次回到伊庐老家就是为了接你们娘俩另谋住处，事不宜迟，吃完这鼎鹿肉，我们连夜就走。夫人，你去简单收拾一下。”白夫人应声去了。
　　火堆经风一吹，飘起数点火星，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
　　寒风疾疾呼啸，三两声狗叫引来群犬争吠，那声音越来越近。有顷，隐隐约约听到一阵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发出啪啪的响声，中间夹杂着甲胄的唰唰声和金属相碰的叮叮声。
　　白方宇一惊，急忙踢翻肉鼎，踏灭柴火，吹熄油灯，白小青惊呼：“爹爹！什么事？”白方宇作噤声手势，轻声道：“别出声！你们到我身边来。”白夫人道：“是不是他们来了？”白方宇微一点头，说道：“听声音，贼兵人多势众，夫人，你和晴儿从后门先走，记着走小路。”说完看了白小青一眼便欲夺门而出。
　　“不！我不走，你出去这么多年，我日日夜夜企盼你回来，这次说什么我也不和你分开！”白夫人哭道。白小青也说道：“爹爹，我们一起走吧？”
　　白方宇摇摇头道：“他们要抓的是我，此次显然是有备而来，抓不到我绝不会干休。哼！就凭那些酒囊饭袋能把我怎地？趁他们还没到屋前，你们赶快走吧！待我杀出去就和你们汇合！”
　　白夫人望着白方宇只是说了一个字：“不！”她已下定决心，无论出现什么情况她都不会理她而去。白小青也道：“我也不走，爹爹，我要和你并肩遇敌！”
　　白方宇叹一口气道：“罢了！”心想：“来得倒是好快！刘邦不过是要我一人之命，大不了拿去便是，绝不能连累她母女俩！”念及此处，他深情地望了妻子和女儿，白小青望着父亲恬然一笑，白夫人下定必死之心，神情甚是平淡。白方宇笑道：“晴儿，我们准备一下，迎接汉军兵大驾吧。”
　　不多时，门外大地震动，似有千军万马如潮水般涌来，那声音便在门外戛然而止，火把照亮整个村庄的夜空。
　　后半夜的大雪仍然疾下不止，狂风怒吼。
　　只听门外一个雄浑的声音喊道：“逆贼白方宇，速速出来受死！”屋内却无回应，死一般的沉寂。
　　领兵官右手一挥，三名士兵手持长矛，向屋门步步逼近。待得离大门三步之处，一阵劲风卷过，掀起门帘，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缝。三名士兵互望一眼，脚步继续向前移动。忽地，一团物事，黑中透红，携烈风破空而来，直击中间一名士兵的面门。士兵不及闪躲，被击中鼻梁，顿时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便倒地不起了。其余两名士兵仿佛被定在原地，不敢动弹。
　　领兵官朝地上一看，那东西却是一个黑鼎，躺在积雪里，还兀自冒着热气。那名士兵面目扭曲，脑浆迸裂。他微一皱眉，朗声说道：“白离将军！我一千名精兵已将你团团包围，不要在作困兽之斗，枉伤人性命！出来吧！”
　　白方宇大声回道：“偏要伤你几条汉狗性命！有种一齐上吧！”
　　领兵官大怒，右手一挥，两队步兵，近百人一齐朝大门拥过去。忽而大门大开，近百人齐齐冲进去，大门砰然合上。屋内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夹着咒骂声、惨叫声，顷刻间便又恢复凝寂。
　　门外的士兵俱是一阵惊愕，心道这间黑屋子里有鬼不成，不然怎能在须臾间吞噬近百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然糊里糊涂的做了鬼可是大大的不妙。想到此处，众士兵惶恐不安，一阵骚动，竟有人起了逃跑之心。
　　领兵官见状大怒，右手又是一挥，命令道：“把房子推倒！” 白方宇三人听得此令大惊，白方宇紧握着母女俩的手咬咬牙，大喝一声：“白方宇在此！”话音落点，已奔出门外，就在同时小屋轰然倒地，乱起一阵烟尘。
　　众官兵借着火光望去，只见破墙废墟前站着三个人，当中一人中等身材，一身粗布玄衫，浓眉阔额，方脸大鼻，满面风霜，一头乱发落满雪花，手持长矛，寒风中飘然而立。两旁是一老一少两名女子。再看那屋内，一个大坑中堆满了士兵尸体。众人心头一凛，心想：好厉害的手段。士兵们却也长吁一口气，原来没有鬼。
　　领兵官心中暗叫声好，朗声道：“白方宇，本官所领精兵近千人，你死前的待遇足可与你们的项王匹敌了！何不仿效项贼自戕于天地呢？”
　　白方宇大声喝道：“我怎可与霸王相比！宵小鼠辈竟敢出言不逊！”
　　领兵官转念一想，正色道：“白方宇，本官亦敬重你一片赤诚忠心，然而如今天下大事已定，何苦负隅顽抗，枉送性命呢？不如归降皇上，以将军之才必得重用！”
　　白方宇道：“没想到你一个小小郎官倒还有几分见识，霸王勇猛过人，万夫莫敌，所到之处山岳崩颓，风云变色，何等气魄！在下一生追随霸王，纵使霸王殒命归天，我也绝不会作易主求荣，降敌乞生之事。何况是对刘邦那种阴诈之徒！”
　　领兵官皱眉道：“还请将军说话注意一些。”
　　白方宇哈哈笑道：“罢了！我知今日一死难免，刘邦所欲者不过我一人项上人头，请不要为难妇孺之辈。”说罢望了妻女一眼，二人眼中泪如泉涌。白方宇推开妻女，大喝一声：“来吧！”
　　领兵官长叹一声，右手一挥，众汉兵从四面八方如黑云压城般围将过来。白方宇长啸一声，雄躯一震，抖落雪花。他横卧长矛，身形迎向众士兵陡转急进，将白小青母女俩隔离包围圈外。白小青二人见状心中大急，苦于无计相救。
　　汉兵层层围进，纷然落雪之间，白方宇舞开长矛，如游龙戏凤般左刺右搠，汉军咒骂声此起彼伏，白方宇顷刻便拨开第一道人墙，汉军死伤甚多。不待喘息，第二层士兵又围过来，白方宇将一把长矛绕身急旋，力道雄劲，同样的长矛，与汉兵冷兵相交处，汉兵却长矛皆断，遇其手足则血肉横飞。白方宇左冲右突，上挡下隔，一时杀红了眼，白雪尽被染红。放眼瞧去外围不知还有几层人墙，包围圈越来越小，白方宇心中颓然，暗叹道：“罢了，杀得也够多了！”突然听得白小青大喊一声：“娘！”声音中满是悲伤。白方宇心头一惊，瞥眼望去，却见妻子倒在血泊中，一把长矛贯胸而过，已无生机。白小青喊道：“爹爹！你快来看看娘啊！”
　　白方宇悲从中来，厉声长啸，声震苍穹，长矛一抖，瞅准妻女方向的人墙奋力刺去，数声惨叫，一纵汉兵犹如糖葫芦般被串在长矛上。白方宇一双虎眼布满血丝，全身浴血，众士兵见状大骇。白方宇见打开一道缺口，疾奔而过。
　　“爹爹！娘她……她想去救你，结果……”白小青哽咽道。
　　白方宇抱起妻子，一言不发，寒雪铺面，他想起往日情愫和这些年的两地分隔，泪水禁不住的流下来。良久，他抬起头对着女儿淡然说道：“晴儿，你走吧，他们不会为难你。”白小青急道：“爹爹，你呢？”
　　“爹爹不走了，爹要跟你娘在一起！”
　　“不，晴儿已经没有娘了，不能没有爹爹！”白小青哭道。
　　白方宇一惊，望着白小青道：“晴儿乖，爹爹要杀光他们为你娘报仇！”说罢轻轻放下妻子尸身，缓缓站起来，怒视汉兵，鼓足气力，紧握长矛一步步走过去。白小青泪水不住地流。
　　“上！”
　　众士兵得令又是一拥而上，白方宇长矛掣空，双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将欲迎敌。忽然，远处一道银光伴着龙吟之声呼啸而来，一名汉兵闷声倒地，一把三尺长剑，身泛青光，穿过士兵心口，嘟的一声把那名士兵钉在雪地上，入地数寸，剑柄兀自嗡嗡颤抖不息，众人大骇。
　　一道白影飞过一众汉兵，悠然立于白方宇身侧，无声无息，周身竟无一片落雪，微微拱手道：“晚辈隗飞见过白离将军，特奉命前来请将军过堂一叙。”
　　白方宇见此人年纪不大，却丰神俊朗，落落大方，且功力深厚，心中暗自佩服，便问道：“不知少侠受何人之命？”
　　隗飞微微一笑，从腰间拿出个金边铜牌，只见上面刻着个“项”字。白方宇心中一凛，已然明白。隗飞说道：“些许汉卒，就让在下替将军解决了吧。”话音未落，忽见一团白影伴着一道青光急旋陡进，旋踵便穿过道道人墙，片刻间隗飞已回到白方宇身旁，长剑入鞘，飘然而立。众汉兵纷纷倒地，个个都是前颈一道剑上，鲜血汩汩渗出，白茫茫一片雪地成了一张鲜血染成的红毯。
　　白方宇肃然道：“宁少侠好功夫！项王有少侠这样的高人辅助，我大楚复国有望了！”白小青也看的目瞪口呆，一时望了伤心。
　　隗飞道：“将军过奖了，在下不过是匹夫之勇，多者不过可杀千人。将军驰骋沙场，追亡逐北，一声令下，千万人噤声，何等壮哉！晚辈此次奉项王之命前来，正是邀将军前去共商复国大计。”
　　白方宇看了看一脸茫然的白小青，说道：“很好，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为项家效犬马之劳。不过，要想复国，非得有一人相助不可，劳烦少侠先带小女前往拜见项王，我要去找那人。”
　　隗飞奇道：“不知是何人？”
　　白方宇笑而不答，隗飞也不便强问，便道：“那我等就在江东静候将军佳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