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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昔日芙蓉尽断根(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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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仙姑见状,知他盘桓人间数十载,多少了悟了前尘,只是尚有尘缘未破,故而心存迷惑,灵窍难开,因叹道:“当年家主赴西方佛会,与那莲华色比丘尼打赌推算那南乾国祚,主人言南乾国运尚有一纪之数,南乾愍帝也尚有一纪阳寿,不可更改,莲华色不忿,折莲池菡萏一支,掷下人间,言:‘莫言天命长可托,一花一叶,皆是变数,吾用一花,减他一纪!’本是家主与莲华色的戏言,然冥冥之间天运更改,那菡萏落地化作人形,迷惑帝心,扰乱朝纲,南乾国祚因此减少一纪,那愍帝南清謌,身死国灭,三魂七魄,由于生死簿上阳寿未尽,龙气旺盛冲射斗府,不比寻常屈死之魂,阴曹地府无人敢收,便着鬼差送他还阳,又逢帝京遭祝融之祸,将他那肉身毁灭,还阳无门;只得流荡阳间,日日受那阳气侵蚀之苦,偶遇家主,哭诉前情,家主认得他是被菡萏所迷的苦主,便应承下来,且算那菡萏所在之处——哪知竟应在你身上!我按家主旨意,来拘你生魂,你欠他一纪之寿,又减他南乾国祚,此等夙债,当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内轮回三界,将那三界之苦都过一遍,了却前尘便可渡化那南乾国主;怎奈那国主也是命中合该有此一难,他对你魔障未消情业未了,听得此言,便献上那未散之气数,只求化你之灾,怎奈你这等昏乱惫懒不识好歹,那南清謌在阳间游荡已久,三魂七魄十亭去了□□亭,剩其一二也不过是风中之烛,他还有多少时日可以容与你在红尘盘桓留恋?勉力存了一点性灵,不过是求见你一面,聊相慰藉而已,一别之后山高水长,你走阳关他过独木,来世各修功果,永不相见。——你断他江山,坏他性命,皮囊毁于业火,魂魄不入轮回,他不计前嫌反与你消灾续命,你还哭甚?惧甚!无情、怯懦、狠毒、不堪——如此蠢物,那南乾国主不见也罢了,罢了!”咄的一声,刹那间变出个凶形恶状来,因扯住连歆衣袖,狠狠向下一掷,竟自去了。
原来那仙姑见连歆哭哭啼啼,大有不愿之状,心中懊恼,就在二人言谈之际,暗弄神通,使了个缩地之法,两人须臾之间就过瓮城、光复门、登街过坊,在那弯弯曲曲上上不平的街道上走出了老长一段距离,这拂袖而去,就把个连歆丢在街中。那连歆本自先天不足、多病多痛,又哀告求命求了半日,早已力尽神疲,又听得仙姑告知原委,早已是凉水浇头,怀中抱冰,面白眼红,泪如走珠,整个人如同痴了一般,哪里听得见后面对他的斥责?只觉得耳边一直霍喇喇的风声骤然止住,霎时间万籁俱寂,倒像是空气骤然尽数抽去一般,身不由己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出去砸在青石街面上,发出咕咚一声极大的闷响。
那连歆听得声音,暗自寻思,“这可称奇,我已脱离肉身,怎地跌得这般沉重?”这一念非同小可,一想到“沉重”二字,那疼痛却像是焰火一般,在空中拔了个尖儿,便轰隆隆哗啦啦劈头盖脸千道百道的炸裂开来,一时之间如同千蝗吸骨髓万蚁鑽心肝,又痛又麻又痒又烫,把个连歆疼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又兼之以疲累愁苦、气力不济,竟是连挣扎叫喊的精神也没有,只得一味咬牙忍那苦楚,只求忍过片刻,或昏或死,也强过那痛痒之苦。然而越忍越痛,越痛越清醒,越清醒越挣扎,越挣扎越是无力、绝望,眼见是连那出入之气都微了。
连歆疼痛之际,恍恍惚惚听见窸窸窣窣了一阵,像是衣帛走动摩擦之声,又有人在耳边低声道:“莲爷可是又犯旧疾了?下一场就别唱了罢,让小迟登台,她年轻面嫩,又会来事儿,纵然唱得不好,众人看在莲爷面上,也……”连歆斥道:“胡说!小迟过了春才满十岁,学戏不过六年,能唱得下一整出《惜江月》?那《离恨》《沉江》《鬼怨》三折,最是考功夫、耗气力、坏嗓子,她年齿尚幼身量未足,嗓子骨头还娇嫩得很,哪里经得住这般的折磨损耗?”那人笑道:“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小迟论扮相唱腔戏龄功底,哪里赶得上莲爷一星半点儿?也就是一板一眼,学舌的鹦哥儿罢了。但常言道‘江山代有才人出’,现在的官家老爷,贵人小姐们,哪个不喜欢年轻新鲜的?再说倡优贱业,不入九流,那些所谓名伶红角儿,也不过是红那年轻的几年,过了十八九,那红色就有些暗淡干枯,不甚讨喜了;若是上了二十岁,那便是风干的橘皮、经冬的枯草、死了的鱼眼睛,生出种种不好的毛病来,容色衰退,没了先前的水嫩灵气倒是其次,若是倒了嗓子,那就是毁了根本,一辈子也唱不得戏了!莲爷入行多年,想来最是清楚不过:好与不好,都该早早寻个退身之计才是,三百六十行,倡优之属最是风流贱业,就算一时间富贵至极风头无二,也不过是镜花水月触手成空,当不得真,当真不得!”连歆叹道:“好老哥哥,你讲这话也正当理,昔日芙蓉,今朝断草,我三岁学戏,七岁登台,如今唱了整整二十三载,且不说看戏的厌了我这张老脸,连我自己也觉得身心俱疲,无甚趣味,近日又旧疾频发,精神短少,若是一味强唱下去,怕离倒嗓殒命之日不远矣;意欲另寻他路,怎奈我飘零半生,无甚产业,又不通他技,日后恐怕难以过活;何况小迟眼下虽未留头,过个三年五载也是豆蔻年华,要寻个正经夫家嫁人过活的;若到那时陪不出半分体面嫁妆,又因出身遭夫家贱视、四邻讥笑,让我这作兄长的如何放心,就算即刻便死,也难以瞑目啊!”言毕,又勾引出无限的伤心往事来,一时哽哽咽咽,难以尽述。
那连歆只顾悲伤愁叹,似要把旧日前情全部翻出来絮絮叨叨,没个完结处。那耳畔之人见他如此罗唣,便道:“小九哥你又哭怎的?眼下我们虽被困在这鱼石矶内,但也日间得食,晚间得寐,急切之间不得伤命,你又愁它怎的?前日里我听陈家的三哥讲了,蒙上天不忘南人,大乾国祚绵长,那殿前都指挥使方驸马爷,并那国舅爷玉参政,二人一道牵头,在台州立了大行皇帝的侄子小越王为皇上,改元重光,以继国统;又广发诏令号召各路官兵乡勇、豪杰义士,不论贵贱高低,急王室之所急,同仇敌忾共赴国难,勤王救国,建那不世之功勋:想我大乾五千里土地,山河险固,风云多变,五里不同地,十里不同天,那岭南苗疆之地更是瘴疠丛生,虎豹虫豸横行,苗獠之民,刁悍狠毒,我朝历代皇帝垂恩羁縻,施以教化尚且蠢蠢欲动不服管教,诏令一下,如何了得?岭南八州苗獠僰蛮,江南、两浙、福建白莲宗党徒,并那川东王氏、播州罗氏等人,群雄并起,趁着阿达入寇,天下无主之机,打着勤王的名号,行那争夺土地,自立为王之实,现在到处都是一样混乱不堪,尸骸枕籍,不比我们被阿达围困死守强多少,你又哭个甚么?今朝有酒今早醉,趁着还有口饭吃就安安心心吃饱喝足,哪天粮草耗尽,将士们战死了,雷将军一声令下,我等或是作为最后食粮入了他人口腹,或是顶替死者抡刀上战场,左右都是一刀了当,也强过你男子汉大丈夫,却日日做那儿女之态乱滴猫尿,平白让人耻笑。”连歆奇道:“我方才不是在京城和刘老倌儿讲话么?怎地又到了鱼石矶?”那人一听,一声冷笑:“刘老倌儿日前殁了,九哥可记得?”
连歆听了,顿时吓出一身的冷汗来,激灵之下猛地睁眼,发现疼痛全消,身轻如燕,连忙爬起来,茫然四顾,入目皆是一带缓坡,依坡建了黄土坯房,下撑木柱上覆茅草,前面一道五尺宽的土路,在车辆行走之处以条石砌了,上面有些浅淡辙痕,年久日深无人路过,两边条石上苍苔密布,中间的杂草更是窜出有三尺高。连歆展眼一望,见前面不远一带翠嶂,那土路依照山势拐角,那里用条石砌了一道保坎,上面种了一株老黄角树,清风徐来,那一树浓荫绿叶便迎风颤动,簌簌有声。
连歆恍惚之间,记起这是鱼石矶西城一带,土人唤做蓝家坡的,鱼石江一带原是狸、獠人杂居活跃之地,土人多为狸獠之民,披发文身,狩猎血食。早在前朝太宗皇帝之时就设立州府,加以羁縻,从此懂伦常事农桑,成为教化之民。然而土人犷悍,蛮性难消,为防万一,朝庭又大兴土木,在青峰岭、青峰寨、皇陵关以及皇陵山脉一带,建立大大小小的卫城山寨,互为犄角,迤逦呼应。那鱼石矶则是这其中最险要的一个,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重兵驻扎之方,建城之后,原是不许土人在此居住的。奈何城南江中的黑龙巨石传为九黎始祖蚩尤所化,土人视若神物,岁岁顶礼时时膜拜,宁死也不肯离去,正因于此,此处亦是土人与官兵时常冲突之地。前朝光宗之时,就因强行驱逐当地土人而引发了史上最大的川东民变,一时间狸、獠、僰三大蛮民纷纷揭竿而起,不出三月,烽火就遍布了川东三百余寨洞;消息传出,朝廷以辅国大将军南乞卓为兵马大元帅,领兵十四万,历时七年,方才把这场变故镇压下去,自此之后,狸民灭亡,獠、僰之民死伤泰半,流血漂杵,白骨遍野,剩下的老弱妇孺多成为俘虏,世代与中原人为奴。而那南乞卓经此一役,愈发权大威重起来,以致于后来鸩杀光宗,做出改朝换代、裂土为王之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南乞卓命格凶煞,自有百万苍生为之殒命,成其功果,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连歆正在张望,那耳畔之声又厉声道:“我道你本是仙界芙蕖,方才又讲了些了悟之话,自该是蕙心兰质、一点就透的,原来却是个呆头木、无心草!你既得了莲华色和家主的缘法,就是你的大造化,不趁此良机修得功果,脱去草木之形羽化登仙,又待怎的?”声音清脆凌厉,正是仙姑,连歆细下一想,便知方才耳畔之音是那仙姑变幻而来加以试探的了,见她未曾离去,喜之不胜,四处张望又不见行颖,只得连连望空拜谒道:“小人自幼心思鲁钝,还望仙姑垂怜,指点一二。”那仙姑并不现形,只做一道幻音,发自连歆方寸之间,微微冷笑道:“若非你昔日有恩与我,似你这般痴儿蠢物,我早就一发儿弃了你,由着你在三界历劫,灰飞烟灭!我只说一遍,你且听真:你化形下世并非出自于本心,实是机缘巧合,也怨不得你,只是欠下那南乾的业债,也必须要有个人出来,作个了结。”言毕,又顿了顿,缓和了口气低低道:“你此刻心里定是有些儿委屈,只是神佛仙界向来等级森严,我等不过是得天地之气自然生成的草木虫鱼、飞禽走兽,混沌未开七窍未通,要修道万八千年,经千百劫,方能脱离原形修得人身,怎比得那些头圆脚方、生来就开了灵窍的仙人!身卑命贱,自是要多吃些苦头罢了——这话我只悄悄的告诉你,莫要外传。”又扬声正色道:“你是草木之灵,无心无窍,若要修得人身,原本更要费些功夫才是,只是借了莲华色的法力,暂得一副皮囊,这既是你的缘分,亦是你的劫数——你魂魄不全、七窍未通,虽仗着本身有些草木精华,又得过灵池甘露之养,尚算不得粗蠢夯货,但你身上总有一味痴气,一味赤子丹心,那世事洞明人情冷暖,以致于风月儿女之事,都是看不破,解不得——罢,罢,罢,今日我既晦气寻了你来又没点化成功,少不得要与你指条回去的道路。你且走到前面拐角那黄角树那里,绕着它左转七圈,右转七圈,末了把双手扑到树身上去,大呼三声:‘开门’,便可脱得这虚无幻界也。”
那心上之音住了很久,连歆仍未反应过来,犹自发问:“仙姑?”一叠声叫了几遍,见无人应答,方才信了,便迈开大步,走到那黄角树下,左绕七圈,右绕七圈,末了把双手扑到树上去,厉声高呼:“开门,开门,开门!”一连叫了三声,那树只是些微抖了抖,落了一片叶子在他头上,那里有半个变化?连歆不死心,又一连叫了三声,那树又抖了抖,落下两片叶子。连歆再傻,也知有些不妥了,但又不敢埋怨仙姑,只得心中默默寻思:“可是这树身的某处有个机关我尚未发现?”便卯足了劲儿挨着树身劈里啪啦的一通狠捶,这不捶不打紧,一捶那叶子就如倾盆覆水一般“哗啦啦”一下子冲着他砸了下来,瞬间就把他埋在里面。
且说那仙姑的家主,乃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菩提老祖坐下第一代弟子,世称广易真仙。自一亿八千万年前老祖闭关,专心悟那至上之道后,坐下七千弟子便四散开去自修功果。那广易真仙便是这其中的一个。因他辈分高,法力深,可谓七千弟子中第一个大神通的,素得老祖爱重;老祖闭关散尽徒从后,他亦不肯弃师离去,便在山下结庐而居,并不时上山,看望老祖。
那仙姑到时,广易真仙正在后院观花,听见风声,头也不回便道:“你又作弄那莲花。”仙姑忙赔笑道:“红鱼一时兴动,言行孟浪,以后再也不敢了。”广易嘿然不语,良久才道:“那莲花虽有灵性,但情窍难开,不能遍尝红尘七苦八难,故而劫缘难满,辗转红尘,难修正果,若它是寻常草木也罢了,只因它是灵池之物,又得了大机缘,若有偏差,又是我等的麻烦。”红鱼低头:“红鱼只是略加点化,万不敢僭越的,还请主人看一看。”
广易听了,便默使了个显形之法,那虚空之中便渐渐的显现出形象来:乃是连歆爬出那树叶堆中,正绕着大树转圈圈,一面转一面口中念念自语:“求天上各路……神佛,若还……看在眼里,就开恩……放小人回去罢!若是再转,小人就,就迷了方向……”只听“啊”的一声厉叫,那连歆竟是趔趄着摔下保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