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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昔日芙蓉尽断根(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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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连歆昏昏噩噩之间,脚步虚浮,一不留神,便摔了下去。他素日最是胆小畏高的,这突如其来的一摔,登时就把他骇得大叫起来,手舞足蹈,妄图抓住任何一样可供攀援之物,然而终是不能,正在绝望之际,凭空伸出一只粗手抓住连歆头发,讶道:“莲爷你怎么也到此处了?”
连歆听出那是刘老倌儿的声音,还只认作仙姑假扮,便忍着头皮生疼,道:“多谢仙姑救命!还望仙姑信守承诺,放我回去则个!”面白泪下,神色已是十分凄惶。那刘老倌儿见了,便放下连歆,在他面前摇了摇手问:“可是莲爷又学了甚么新戏,走火入魔了罢?你仔细看看,天下那有我这般粗夯丑陋的仙姑也?”连歆定了定神,道:“你果真是老哥哥?”刘老倌儿笑道:“可是奇了,是莲爷各人家让我几个在这枯井下避难的,不过过了半月,莲爷就忘了?”
那连歆虽有些痴气,但并不糊涂,恍恍惚惚间,也记起了这是哀帝重光九年之事。那时正值川陕百年一遇的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而鱼石矶内被困军民,生活境象更是艰难。当树皮草根甚至观音土都已吃尽后,只能是强杀弱、壮杀老、男杀女,夫妻父子反目、乡民易子而食。被吃之人,老人谓之“饶把火”,少妇谓之“不羡羊”,小儿叫做“和骨烂”;又有按肥瘦区分,叫“黄牛肉”“水牛肉”的;更有凶暴之徒不分那些个远近亲疏高矮肥瘦,一律见人就吃,把人呼做“两脚羊”的,城中百姓畏惧此辈甚于畏虎,私下谓之为“两脚虎”——种种异名,个个惊心。
当时连歆所在的连云班,因在战乱中颠沛流离,到了鱼石矶时,京中老人就只剩了唱旦角的连歆,演小生的温良玉,老生刘老倌儿和琴师穆阿四。后来又是一番生离死别、聚散离合,到了重光九年,班内老人就只有连歆和刘老倌儿了。连歆因少时学过点拳脚功夫,暂且还不妨事,而刘老倌儿、琴师、和两个新学唱戏的小猴儿,俱是老弱妇孺之辈,一出门就是“两脚虎”的天然点心,那里还有命在?故而躲入井下数十日,不敢出头,更不曾见得一个人来。因此那刘老倌儿见了连歆,又是欢喜又是恐惧又是悲凉,吭哧了半日,方小小心心抓了连歆衣角,道:“莲爷怎地也来此了?出门怎么不化妆?小迟呢?”
连歆心道刘老倌儿素日最信鬼怪,若是说出自己是魂魄脱身游荡至此,你等之人亦只是幻象而已,那岂不把他唬得死过去?略一寻思,便脱口笑道:“我刚才是饿昏头了,说起混账话来,老哥哥不要见怪;此番前来,的确是看望你们而已。”那刘老倌儿见他说话言语迟疑、处处矛盾,心下只是不信,但又不好质问他得,便道:“既如此,莲爷略坐一坐儿就回去罢,井下阴寒潮湿,若是触发了莲爷的旧疾,那可就是我等的罪愆了。莫在这里站着,进去坐。”说罢,便一躬身钻进了旁侧的一条裂缝,又从缝缝里伸出手来,拉了连歆进去。
连歆甫一进入,便觉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不觉拱肩缩背,抖抖抖地打起了寒战;又手搭凉棚适应了半日,连看带摸,方才渐渐勉强弄清了这井下天地:原来这是一个地下水溶蚀岩层后形成的空洞走廊,洞口大小仅容一人爬入,但内里竟是极深,有风从内里吹出,丝丝作寒。连歆跟在刘老倌儿后头爬入,亦不知爬了多久,便听到泠泠地水响,他心头一喜越发奋力,又爬出百来步远,便觉那水声越来越大,溶洞也越来越大,最后豁然一宽,竟是一个极大的所在。只见面前一条三丈宽的地下暗河,河对岸有一堆火,那火光照在水上,浮光跃金,竟给这极阴之地增添了几分温暖之意。
刘老倌儿便笑道:“说起来还多赖莲爷英明决断,岩井之下,往往都有空洞,又有水源,我们还找了一些柴火吃食,若是待个二三月,也是足够的了!”又道:“这水阴寒,莲爷的脚是受不住的,小可背您过去罢!”言毕,便挽了裤脚蹲下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