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梦中不记京华路(2) ...
-
且说洛明书一转眼,见连歆和表舅两个都不见了,心下便自觉无趣;又是人间三月,春寒露重,几阵穿林风一吹,便吹得他遍体生寒毛发直竖,揉着鼻子打了好几个喷嚏。心道:“不好,再这么耗下去,这大半夜的寒气一扑,次日早起,大小要落个头痛了,我们初来乍到诸事未定,若是着凉生病,反为不美。”也不去寻找那两人,抖落了露水认了方向,半低着头一径去了。
回客栈的路上他看到一个人影在面前一晃,洛明书素来胆子大,又眼尖,看那个人影只像个十岁上下的孩子,就立住脚一声低喝:“你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晚还在这里干甚么?”
那孩子被唬了一跳,慌慌张张回过头来,见对方不过也是个白面书生,便鼓起眼睛捏着拳头,冲着洛明书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混骂:“本姑娘爱到哪儿就到哪儿,你是哪儿来的臭小子敢管本姑娘的闲事!好不好,唬着了本姑娘生出个三病九痛来,本姑娘保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一面骂,一面下死劲啐了一口。
洛明书定睛一看,发现对方是个才留了头的小丫头,又黄又瘦,身量估摸还不到自己肩头高,却挺胸凸肚横眉立目,俨然一副正气十足百毒不侵的金刚门神的模样,顿时心下便只觉好笑,便忍笑道:“姑娘家深更半夜的在外面走不安全,在下只是好心提醒,并无他意,姑娘还是快回去罢,免得家人悬念。”
那丫头听得此言,突然如斗败的公鸡一般垂了头,神情沮丧:“其实嗳……我倒经常是这样走的,习惯了……”又慢慢仰起脸来,勉强笑道:“呀……算了,你去罢!别再冒失鬼儿似的乱唬人。”
这丫头粗看之下不过是中人之姿,但这一低头一仰脸间却有种异常优美的韵致,衬着细细的脖子,愈发显得格外娇弱,楚楚可怜。洛明书本自提脚欲走,见她如此娇态,顿生不忍,心内暗道:“夜寒露重,这女孩子看上去最多十岁,却独自在这荒郊野外行走,必定有个甚么缘故。”又念及自身九岁之时突遇家变父母双亡的凄凉境况,便又暗自生出三分惺惺相惜之意;且又听对方口内虽是拒绝之辞,但一颦一笑、弦外之音,则似有邀请求助之意在内。如此这般一寻思,他那少年惩强扶弱的心性又起,便道:“姑娘有甚么难处可以跟在下说,说不定在下帮得上忙,也可略尽绵薄之力。”
那丫头最初见对方不温不火诺诺听骂,又拿正经好话来劝她,就拿定了他是个任君揉捏的面团儿性情,本自留了心,故意拿话来撩拨他。一听他说这话,心内暗道一声造化,顿住脚,面上却作惊奇状,眨着眼睛道:“真的嗦,你真个要帮我?”
“呃……如果在下能帮,一定尽力。”洛明书见她杏眼圆睁,一派天真热切,又自悔刚才说得莽撞了,抓住机会连忙补充。
那丫头怔怔地瞧了他好一阵子,突然“噗哧”一声咬着嘴唇笑了,点着头,将留得尖尖的手指在对方胸口上轻戳了一下,笑道:“人家到底有啥子事,问都不问清楚斗说要帮忙?你这人真是个瓜娃子。”她一面咯咯笑,一面又用蜀地方言低低的道,“人家追男人你也帮得上忙吗嗳?瓜得很!”
她说这话时和洛明书挨得颇近,身上残余的劣等脂粉味儿一阵阵扑过来,浓烈得直熏鼻子,洛明书头昏脑胀外带尴尬不已,面上闹了个大红脸,站在当地不是,一走了之更觉丢脸,只得瞪着一双眼睛,那神情真是格外狼狈。那丫头见他尴尬得很,也见好就收不再取笑,只是摆手:“算啦算啦,我也懒得和你这瓜娃子两个鬼扯,我还要找人呢,也不晓得跑哪儿去了,刚刚明明听到是这边的笛子声……”
洛明书心头一动,便道:“姑娘可是在找一个叫做连歆的公子?”
“干你啥子事……诶,你啷个晓得?”那丫头先是不耐,听得“连歆”二字惊异地瞧了他一眼,转即拍手笑道:“是了!是了!”说着,又忍不住纳罕道:“他跟你说啦名字吗嗳?他这个人是个闷墩儿,啷个会随便跟别个摆龙门阵哦,不可能嗦!”
洛明书心道那连歆也没跟他聊几句就走了,他也只是知道个名字而已。但见那丫头一脸猴急相,抓着他的样子就像抓着救命观音一般,死死拽着他的衣袖不放,“你快点带我去找他!既然你们都愣个熟了,他到哪儿去了你肯定晓得!啊真是,一天到黑斗晓得在外头晃,要是……”她一面说道,一面就落下泪来,忙举袖揩泪,仪态依旧十分优雅。
洛明书见状,心内暗自诧异道:“这女孩子虽言辞粗鄙村俗,行为泼辣出格,但细观其姿态举动,无不透出一种高雅不俗的态度,而这种态度又是浑然天成自得风流,较之寻常女儿那种一味含羞弄怯、矫揉造作的姿态,反而略胜一筹;言行固然村野可厌,但加之于她身上,反倒显出率真可怜了!”一味胡思着,两个眼睛只顾瞧着那丫头发起呆来。
且说那丫头也不计较,揩干了眼泪,拽了对方的手掌便走,她身材娇小,但力气却大得惊人,洛明书一个比她高大许多的十七岁少年,竟被她一把拖起就走了。只见她一面走路,一面口里絮絮叨叨的问个不停:“你是哪会儿看到他的?当时他在哪儿?你看他面色还好?他跟你说了些啥子唷?他有没得说一些黑怪头怪脑的话唷?喂!”
洛明书兜头挨了一下,忙苦着脸陪笑道:“连公子气度高雅,品貌不凡,倒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嗳,错了……不是这里……你这是把我拉到哪儿去了?”
那丫头一听他好容易开口却是这等蠢话,暗自跺脚:“我还不是不晓得,你刚刚不是晓得他在哪儿了嘛,你啷个不早说吖?哎!”说着就把抓着他的手一撂,一面东张西望,一面声音也变成了不大标准的官话:“九哥,九哥,你在哪里啊?别躲了,是我,小迟啊。”
洛明书本是一片好意提醒她走错了道,却平白无故被当成了驴肝肺,心中便有些不乐,怪她不识好歹;但见她只是个黄毛丫头,不好当面发作,少不得得闭目握拳,忍气吞声。又念她一个姑娘家大半夜的找人,着实辛苦,也便开口帮她喊:“连公子,连——”他的第二声“连公子”还没喊出口,嘴就被小迟捂住了,耳边传来她恶狠狠的声音:“你喊啥子喊,九哥听到了啷个办?”
洛明书被她气得眼前发黑,因道:“那你说怎么办,大姑娘?只要你吩咐下来,在下无不从命。”说毕,连连冷笑,心道:“这女子虽有几分自然优雅之姿,但本性未免粗横太过,如若不加归正,假以时日必为吕雉、独孤之辈,房妻、柳氏之流【注1】——凶恶泼辣、扰乱纲常,若真如此,再思旧日情形,倒也是十分可惜了的——可见世间女子虽多,可十全十美、美玉无瑕者并不多得,或有一二可取之处,也往往随着流光逝去,让人徒叹奈何。”如此一想,未免又心生感慨。
那小迟自然不知他内心的事故,见他看着自己似笑非笑,大抵也觉得萍水相逢,自己这样对他委实过分了,低了头,讷讷道:“咳咳……方才是奴奴的不是,言语冲撞了这位公子……奴奴还是自己去找罢。”她为人乖觉,动作迅速,边说道就边离了洛明书好几步远。
这小迟生性刚强果决,说走就大步流星地走,展眼人就到十几步开外去了,洛明书又是气又是恨又是怜,欲弃她而去,又委实不忍,暗骂了自己一声下贱,就上前拦住她道:“好姑娘,我不帮你喊了好罢?你一个女孩子家……”
那小迟把头扭过一边,只作不睬,然而两个眼圈却渐渐红了起来;洛明书见她如此,知其意动,心内大喜,竟是将她之前的凶形恶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嘴上也愈发学乖了起来,“好姑娘”长“好姑娘”短的叫个不停,种种甜言蜜语,竟是无师自通了一般。
只见小池在这柳林里面七拐八拐,红着眼睛边走边喊“九哥”,她声音清越如新莺出谷,虽带哭腔,亦自有一番宛柔之态,难以细述;有几个雀儿踏枝而眠,听她一喊,哄的一声,飞出去了,嘁嘁喳喳,似是与她相和;然而她却全然不顾,秀眉紧蹙杏眼含泪,音中的哭腔也变得愈发浓重起来。
此间正是初春下半夜,夜风吹过,春寒料峭。洛明书在后面跟着,已经冻得瑟瑟发抖,连珠炮似的打了好几个喷嚏。他品格虽稍嫌懦弱,但本性素来纯良端方,推己及人,自思我身为男子尚且如此,这女孩子明明身体比我弱许多,为何没有半点畏寒之态?转念一想方才恍然大悟,以手加额:是了,是了,这小迟叫连歆“九哥”,那就定是其妹了;一母同胞、手足情深,哥哥半宿不归,妹妹担惊受怕,不惧严寒出门找寻,也是正常之事;听她方才之意,此等境况也不是再一再二了,如此说来,连歆夜半不寐,出门吹笛,面上风雅,实则苦了小迟为他劳苦忧思,却也算不得孝悌君子了——洛明书出身书香门第,自幼耳濡目染,最是讲仁厚孝悌这套大道理的,他反倒暗怪起连歆来。
洛明书这边正转着这种心思,只听那边小迟在惊叫:“九哥!”接着又是一阵啜泣之声,暗道不好,便飞奔过去,见连歆躺在一株大柳树下,面白唇青,竟是死过去一般;那小迟跪坐其旁,将他上半个身子抱在怀内,一面掐人中,一面伸手在衣襟里掏摸,见洛明书过来,哭嚎道:“杵在那儿干啥子?快点过来帮我把药掏出来呀!”
洛明书嗳了一声,也无心多想,忙奔过去伸手就往她的衣襟内一通乱摸,他冻了半夜,手足冰凉,无意中摸到小迟温暖柔嫩的胸脯,两人俱是一惊,脸面飞红,洛明书更是羞得手忙脚乱,愈发找不着门道;好容易触到药囊,忙拿出来递给小迟,不敢多瞧对方一眼。
小迟两颊虽是红云密布,但忧心兄长安危,一行啼哭,一行从药囊倒出一粒黑黢黢的药丸,丢进口里嚼得稀烂,又把连歆半边身子扶起来,托着他的下巴,竟是把那丸药和着唾液一点一点的哺了过去;那连歆本自牙关紧闭,加上丸药苦涩不堪,愈发抗拒,小迟哺喂了几次,药汁都自他口角流出,一色黧黑,触目惊心;小迟见他如此,愈发哭得凶了,那泪珠儿似蝴蝶儿一般,双双对对的落了连歆满脸满身;手上也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那连歆的下颌骨掐的咯吱作响,似乎顷刻就要折断的样子;洛明书在侧看得心惊肉跳,觉得这小迟此举,视男女人伦大防为无物,举动又直截粗蛮,如此丑态,简直不堪入目、有辱斯文;然其心之哀、情之切,又是自然流露,至真至诚,未有一丝淫邪猥亵之状,又深可哀悯。洛明书生长了十七岁,从未见过如此情态,他尚自心性未定,当此之时,只觉一时可敬,一时可厌,一时痛其情痴,一时鄙其浮薄;一时怜爱,一时抱恨;千头万绪,悉数涌上心头;情思萦结,正没个开交处。
小迟舞弄腾挪了半日,听得连歆“咯”的一声松了牙关,方又弄了一丸药来嚼烂了,哺了进去,又伸出一双纤手,将他凌乱的头发理顺了,在耳边轻轻道:“九哥,九哥?心头可好些?冷不冷?”又伸手揉他的胸口。
连歆一声低咳,星眼微睁,悠悠转醒;一见眼前之人,便顾不得许多,抓着她的手,哭道:“求您……求求您……”小迟道:“有甚么话我们回去说,你且闭了眼睛将息一会儿。”连歆又道:“不要逼我……”小迟道:“九哥你安生些儿行不?”连歆一听,愈发不得了了,气喘吁吁,声嘶力竭道:“不!不!我追随您,宁可死也是心甘情愿的……就……”十指用力,两眼上翻,竟是哭得又背过气了。小迟双手被抓出脱不得,急得不得了,扭头哭叫洛明书道:“瓜娃子还不快点来背人?未必然你要看到他死在这儿才称愿吗嗳?”一头叫嚷,一头洛明书就立刻趁过身来,他毕竟是男子,手上有几分力气,一时发力,便把小迟的双手解救出来,又顺势把连歆半拖半抱着,拉到自己背上。两人速认参辰,急踱大步,直奔客栈而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注1】:吕雉、独孤、房妻、柳氏,都是历史上著名的悍妇。吕雉是汉高祖刘邦的皇后,曾将刘邦宠爱的戚夫人做成“人彘”,惨无人道;独孤指隋文帝杨坚的独孤皇后,非常凶悍善妒,独孤皇后在日,杨坚不敢多看宫中美女一眼,甚至被独孤皇后逼得跑到终南山去,声称不想当皇帝了;房妻是唐朝名相房玄龄的老婆,著名的“吃醋”典故,就是由来于她;柳氏是宋朝隐士陈季常的老婆,成语典故“河东狮吼”就是来源于她。
附:文中小迟的语言,主要是四川方言和官话,四川方言大体好懂,个别词汇解释一下:
“瓜娃子”“瓜”犹言“傻瓜”“傻”,“瓜”就是“傻”的意思。
“鬼扯”犹言“纠缠”“胡闹”。
“啷个”=“怎么”。
“闷墩儿”形容人沉默寡言,比较木讷。
“摆龙门阵”犹言“闲谈,聊天”。
“未必然”在方言中作反问词用于反问句开头,犹言“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