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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中不记京华路(1) ...


  •   诗曰: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这一首诗,原是那北宋熙宁年间,大诗人苏东坡任职临安之时,游九仙山,闻里中儿歌《陌上花》,思及前朝吴越王劝妃缓归、且赏春光之事,有感而作,咏叹那朝代兴亡红颜枯骨,帝王功业,转瞬间化作那草头朝露;煊赫风流,刹那间变成了陌上野花。人间百年,浮生若梦,到头来为欢几何?徒留后之迁客骚人,咏怀嗟叹而已。

      且说那红颜,人人都道命薄可怜,且不知那命薄也是自己的行为业报:得意之时便依仗君恩献媚工妍,将那花月春风尽意挥霍,千金求笑尚不可得,然而一朝春尽红颜老去,那长门失欢、秋风悲扇之境地,势不能免;更有山河破灭,天家恩断,至于性命不保,卒成马嵬弃钿之事,又何曾能尽错他人?若无当年梅杨相争,荔枝买笑之事,那杨妃也不见得命陨马嵬,将那明眸皓齿耗作血污游魂,让后世之人徒劳嗟叹!俗云世间红颜:“倾国倾城并可怜。”——可见红颜二字,可做堂前皎花,亦为穿肠毒酒,自有一般可怜可爱处,亦自有一般可怜可恨处。

      又说不知是那朝那代之事,那东陆之上,只剩得两个国家,在南者国号乾,国君南姓,从开国威帝到末代哀帝,共计一十六位天子。这南乾皇帝多是庸碌之辈,求和乞生,偏安一隅,耽于享乐,向来不被史家称道,万古流芳;但那南乾国祚三百二十载,出了几位名士红颜,其风流事迹一饮一啄,反倒引得稗官野史戏曲小说争相记录,代代相传。更有一位传奇人物,以下九流之贱业,倒是享尽那两世的富贵兴衰冷暖浮沉,引得那后世之人在茶余饭后纷纷对其说□□白,遥想其容貌,杜撰其事迹。正是:莫道王侯今不传,贵贱利名自有分。舍得人间七八苦,修来风流万载缘。【注1】

      那南乾京城,便在倾城关往北五里,一块微凹之处便是。天凤十年南乾国破,阿达人纵火焚城,一时间祝融肆虐京华,整整烧了一月有余;直到后来阿达皇帝古蔺律勃极烈自带军队来此,才命人把火扑灭了。昔日繁盛一时的前朝旧都自此清平扫地、一蹶不振。虽说阿穆尔统一后也曾着力进行过一些复建,但这十年间所恢复的街市仍不及旧时荣华十一。城内依旧处处可见苍苔瓦砾,乱石废墟,正是一派凄凉满目的景象。

      昔人有诗为证:昔日高阳台,今朝瓦砾堆;看花满眼泪,王孙归不归?

      此诗并无太多意趣,只是后两句明系集王,实则暗含桃花不言、楚囚南冠之意【注1】。因此诗一传出,官府就当下派人四处奔走,寻找写诗之人,最后总算在泉州找到了那个作者——一个姓洛的酸腐举人,于是二话不说就把这举人拉到海市口一刀斩了,以儆效尤。经手此案的官员本已将这举人的家人一并捉了准备问罪,但此事不知怎的,最后竟传到了皇帝古蔺律勃极烈的耳朵里。当时勃极烈正在品尝年上新贡的龙团,龙心甚悦,大手一挥“写的人死了便了了。家人无罪,准赦。”一道金旨下来,唬得泉州官府立马就放了人。只是这洛举人家人也着实命途不济:那举人娘子本是富家小姐,哪吃过这样的牢狱苦处,虽说后来得释出狱,但丈夫被杀,幼子弱孤,顿失依靠,一来二去就恹恹的得了一病,不久就香消玉殒魂归离恨,撇下一个九岁之子嗷嗷待哺。所幸这举人娘子娘家富厚,家人见外孙孤苦,便把他接来由其外祖金员外亲自教养。

      哪知过了两年,这金员外也染疾而终。员外膝下无子,只有这外孙和前来投奔的一个侄子为他送终——这侄子自幼熟读经书,颇负才学,如在太平盛世定能金榜登科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可惜生逢南乾末世之乱,战火中生存已是大不易,更何从论起诗书?——几经漂泊,方才到这泉州投在叔父门下过活,一心跟着叔父经商为务。只是天下初定,正是生意复兴的当头叔父却突然过世,临终之际将家产和外孙悉数托付于他,使他一时颇难应付。他原本是读书人,自有一些迂腐脾气在内,对于商人的那种见风使舵,唯利是图之类的作风自是弃如敝帚、不屑为之。——因此这金老员外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产业到了他手里头,其结果可想而知。——这金老爷不过支持了几年,原来的产业就已经败落了十之七八,所喜老员外生前除了经商,在乡下也曾置过几亩田地,所以金家虽败落,但还能靠着这几亩田地度日。再说这金老爷半生历经改朝换代、战乱流离之苦,仕途无望,经商无成,亦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死福祸皆难预测,颇有看破红尘,隐遁深山之意。只是膝下外甥乃是叔父临终所托,自幼孤苦,不忍弃之不顾,因此他便处理了那些剩下的商铺,携了外甥一道,回忆溪乡下务农去了。

      冬去春来,展眼已到了天元十年,这金老爷的外甥洛明书已经长到了十七岁,正逢阿达人攻克鱼石矶,拿下庆都城,至此九州归一四海承平,阿穆尔盛世由此而始。正所谓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今上古蔺律勃极烈英明神武,在消灭了最后一股南乾的反抗势力以后,自是要采取措施安抚南乾遗民,以防祸起萧墙,再生变故。士乃四民之首,因此勃极烈安抚的首要目标便是那些南乾遗留下来的名士文人——勃极烈开始着手恢复自南乾末年因战乱而停了十年的科举,并颁布诏令,让各地官员举荐贤良才学之士入住陪都新京——即南乾旧都,阿穆尔灭南乾后改名新京府——在丞相苏德主持下编修《南乾书》,以示对旧朝及其遗民的尊重和安抚之意——这金老爷便在那招揽的文人的名单之中,他本已厌倦世事不欲出来做官,但听说上新京去只是编修史书,算得上是个闲差;且自身素慕新京繁华,但因种种缘故未尝得见,因此亦思到新京游览一番以了此憾。于是他和洛明书舅甥两个收拾妥当,带了几个家人,雇了三辆车直奔新京而去。

      他们这一行人等走了一月,已到了新京府境内,只要过了倾城关,新京城就遥遥在望了。此时暮色降临,关口已闭,想在今晚过关是决不可能的了。于是这金老爷就打算在山脚下找个便宜客栈暂供歇脚,明天五更再起身过关。

      于是他们就找到了山脚下一家名叫“新柳”的客栈。金老爷是个省事之人,他只管把外甥和几个家人的吃住各自都安排妥当了,自己也便早早的寻了间房独自歇下。

      那洛明书却与他表舅不同。他本是世家子弟,又是家中独子,自幼父母便视作眼珠子一般,原是娇生惯养惯了的。哪知天有不测风云,父亲被杀,母亲病死,一夕之间,自己便成了孤儿,幸得外祖收养才不至于流落街头。然而外祖虽亲,终究是外姓,且又在两年之后也一病而终,由表舅金老爷接手了金家的家业。表舅是个读书人不大通商务,没几年外祖的家业也就渐渐荒疏了下去。他又是个淡泊名利之人,对此也不以为意,竟搬回忆溪乡下去住了。——洛明书长了这十几岁,亲历了丧亲之痛,见证了洛金两大世家的败落,又同表舅一道受了不少趋炎附势之人脸酸眼白的闲气,他毕竟年轻历浅,少年心性,不能同他表舅一般看得开,因此不免抱恨在胸,时不时有些抑郁不平之意,恨不得自身顷刻之间,便离了忆溪这穷乡僻壤去,创出一番天地来,让世人刮目相看才好。——但现在时来运转,朝廷竟下旨召表舅入新京,虽说是修史,但毕竟是皇帝钦点特召,却也着实光耀门楣。洛明书此回随表舅入新京赴任,自是心中大畅,觉得路上的万事万物都有无限可爱之处。眼见明日就要到京,他哪里还睡得着?——自是乘着表舅歇下了,他便披衣而起,蹑手蹑脚地出门游荡去了。

      且说这洛明书出了房门,在走廊上转了几转来到后院,此时正值三月中旬,那月亮虽未十全但也有七八分满,月华灿烂如洗,朦朦胧胧地穿过院内之柳照过来,一树疏影投于壁上,竟像是画在上面一般;那月下之柳,远看虽是淡灰色的一团,但近观则纤毫毕露,就连那新吐出的芽儿亦能瞧个一清二楚——这后院里全是些这样的柳树绵延着,一直延伸到倾城山上面去。

      洛明书心想:怪道叫做“新柳客栈”,原来如此,进来的时候没来这后院,尚且不知这名字的来历,想是就出在此处了。他点点头,信步而入,赏玩月色。又想到王维有“客舍青青柳色新”之句,觉得用在此处倒也贴切。但转念摩诘此语后有“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之句,顿觉不祥,又念及自己身世飘零,虽有表舅照拂,毕竟不如生身父母,此去北上倾城关又远离故土,来日方长,不知将是何种境况?想到这里他未免又勾起些素日的郁悒情绪来,忍不住惆怅悲叹。

      然而他这叹息未落,就隐隐听得一阵笛声从柳林深处传来。只听这笛声幽怨婉转,却又暗暗带着股说难以言喻的风流之状,似乎只闻这月夜笛声,便可遥想那吹笛之人优美宛转的情致来。洛明书听着这笛声,心动神驰,脚下不由自主便向那声音来源之处走去。但这笛声忽远忽近,忽明忽暗,其飘渺翩跹之感,着实一言难尽。正应了李白那首《春夜洛城闻笛》: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洛明书一面暗中赞叹这笛声,一面又觉得这曲子有些耳熟,倒像是在哪儿听过一般。想了半日才恍然大悟——这曲子原是表舅经常挂在嘴边哼的一个戏曲段子,只是表舅哼得断断续续,又有些地方记错了谱子,所以绝没有得到耳边这笛声的半分好处。正自出神,猛听得耳边有人在问:“睡不着?”

      他怔了会儿方才抬起头来看来人,却发现笛声不知在何时停了。——原来正是来人在吹笛。只见那人一身普通灰袍,头发不束落至脚边,右耳上带着个琉璃之类的坠子,在月光下显得明晃晃的,未知是男是女。那人正倚着一颗大柳树,丝绦乱垂,将那人的五官模糊成了淡灰色的一片,加上又穿的是灰色的袍子,在朦胧的柳树中只能看出个淡淡的轮廓,如果不加细看,会以为是狐妖女鬼。

      洛明书却不害怕,大大方方上前朝那人作了一揖:“小生姓洛,方才打扰了。”

      那人略一低头,分开柳条走了出来:“不妨事,深夜吹笛,有扰公子清梦,倒是惭愧之至。”嘴上虽是如此说,但那人面上却没有半点惭愧的意思。

      他这一出来,洛明书才看清了他身形颀长,神清骨秀,乃是玉树临风的男子,方才放心下来,暗自收起之前的狐妖女鬼之疑。然而骤然看清对方颜色,他心中不免又是石入深潭,訇然荡波——那人面如美妇,明妍姝丽,夭然桃李,灼人眼目;神如谪仙,风姿特秀,器彩韶澈,自然风流;但他的风流之中,却含着些许落寞苍凉之情,旁人观之不免产生红颜易落,佳人难得,美人身世多飘零落寞之感,悲叹不已。正是: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洛明书不由得想到了这样的几句词,再看看眼前的男子,又忍不住叹息一声。

      那男子却开口道:“小小年纪就长吁短叹的,这样会老得很快啊。”说着,端着笛子微微笑了一下,更显出他的风流蕴藉来,“小人连歆。”

      洛明书见他如此谦卑爽朗,开口直道姓名,而自己刚才只说了个姓,相较之下不由大窘,忙道:“我,我叫洛明书。这次是随舅父上新京来……”

      他絮絮地说着,忽听连歆道:“敢问……”

      洛明书回头一望,只见金老爷走了出来,对着连歆拱手一揖:“在下金泽。”他顿了一下,然后道,“公子吹的可是《惜江月》?”

      连歆点头,金泽见此又叹道:“在下这十年来,从未听过有人吹得比公子更好的《惜江月》了。公子对此曲的用心程度可谓不浅。”说着他微微一笑,神情凄恻:“相思两地又经年。明月几回圆。鸥鸟不知许事,清江仍绕青山。尊前歌板,未终金缕,人过倾城关。春花不奈秋夜寒,趁取腊前归去,云隐南山。但西风却把流年换,青丝乱,泪雨如澜,情为何物问世间?徒老了红颜。”

      金泽断续吟唱,连歆用笛在一旁低和,洛明书听出他唱的是《惜江月》第七折“沉江”中的曲子,乃是名妓妩月被皇帝强娶入宫,被迫与情人分离,最后于册封大典上沉江之时所唱的自哀之辞。此折“妩月沉江”,多用变徵变宫【注3】之调,声音凄越哀婉,幽眇阴森,尤其是剧末正旦的一声“去也——————”声如秦青踏歌,杜宇啼血,悲遏行云,响裂磐石,绕梁三日而不绝,因此扮演妩月之人,非有十年以上的功力而不可为;而其中精神,又非天资卓绝者而不可得。

      洛明书虽然年少,但父亲在日也曾学过一点琴技,略通音律,大致能听出个好坏一二来。心念电转,越发觉得连歆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平日里也没少听表舅哼这曲子,只觉音韵艰涩诡谲而已,没觉得这曲子有何种打动人心的好处。但今天被连歆的笛声一和,表舅那略涩的嗓音竟是平添了不少动人的魅力,竟如同在表舅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魂魄一般;他凝神静听,更觉心裂肠结,愁入肺腑。

      洛明书想起表舅辞别长外祖,独自从庆都流寓到千里之外的泉州。又经历外祖过世,金家败落,虽然已经三十有五却仍是孑然一身,含辛茹苦,抚养自己至今。一念及此,心中也不由恻然:“表舅平日虽是波澜不惊,但一定有过许多痛苦的经历,或许他也有过戏上说的那样缠绵热烈的爱情,也未可知。”如此一念他又想到:“那女子会是如何之人?又会是一段怎样的爱恋?”

      洛明书自己还是懵懂少年,不曾经历过情爱之事,自是不能理解金泽的痛苦,他只看着金泽唱着曲子,把头倚在柳树上,目光越过高高的倾城关望向山的那边。心想:“我的这个表舅为人稳重自矜名节,平生未尝有过冒进越礼之处,此时变节入京,本已是大出意料之举。现在又遇到这个古怪的连歆,变得古里怪气,种种异兆,祸福难料,令人忧恼。”他虽为男子,心性却有敏感纤细、思虑重重的一面,如此一来,之前的喜悦新奇之情不由消减十之八九。

      洛明书这边想了一会儿,却发现那笛声已去得远了,表舅和连歆早已不知去向。举目四望,但见月色空明柳荫如海,如此大好春光胧夜之际,俯仰之间却唯独自己一人,心中不由甚是悲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梦中不记京华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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