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岚月魄》慕容九里

3、引折三·死生果

　　好容易张泉生哄了额春喝下牛乳燕窝，这会子额春又开始闹腾不愿意睡了。
　　张泉生正愁得求爷爷告奶奶呢，却听得一个温温和和的声音道：“见过十六殿下。”
　　“诶，奉大人好。”张泉生愁眉苦脸地和奉琉璃问了好，“怎么奉大人这么晚了还过来？”
　　“呵。”奉琉璃没有回答张泉生的问题，“殿下还不舍得睡么？睡前可曾喝过燕窝了么？”
　　“喝过了。殿下只是不肯睡了。”张泉生回答。
　　“琉璃琉璃，给我讲故事吧。”额春坐在一堆锦纱棉帛套子的被子软枕里，脑袋大大的，看起来像个绢人娃娃。
　　“好好。”奉琉璃应了，又对张泉生说：“张大人可也累了吧？这儿我伺候着就行，张大人去休息罢。”
　　“就是就是。张泉生你快下去，都被你烦死了。”额春在枕子堆里闹腾。
　　张泉生巴不得快点离了这苦差事，却依旧苦着脸，和额春告了安，不情愿地走了。
　　“快点快点，奉琉璃，快点讲故事嘛。”额春似乎老是长不大，老不喜欢看正经文章，倒爱些神怪杂谈。缪帝疼他，也只是想让他做个清闲王爷，平安过了一生，不拿大课业压他，只让夫子先生教些处世为人和些道理。于是额春就更喜欢那些杂谈了。
　　“要说什么呢，十六殿下？”
　　“唔，我要听姬山湖的故事。”
　　“诶呀，那个可太长了，今夜可说不完呢。”奉琉璃笑，“不如下次我来早些和殿下一次说罢。”
　　“诶……”额春很失望。
　　转眼奉琉璃看见额春之前在床上把玩的火玛瑙复果，便拿了起来细细看。
　　“那是曼姐姐送我的，上面的果子可以拆下来再拼回去呢。”额春骄傲道。
　　“殿下知道这雕的是什么果子么？”奉琉璃道。
　　“唔，覆盆子吧？曼姐姐说的。”
　　“可真不是呢。”奉琉璃将那玛瑙的小玩意还给额春，“这是死生果呵。”
　　“死生果？”额春瞬间来了兴趣。
　　“对啊。和覆盆子很像吧？但是覆盆子可不是羽状叶的啊。”
　　额春看了看手中的果子，果然果柄延伸出来的柔婉的藤茎上连着一串凤凰花叶般的叶子。
　　“那咱们今天就说死生果的故事吧。”

　　那是在众神刚刚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那些睿智而傲慢的神袛们大都厌恶了人族的愚昧和贪婪，都前往云雾中悬圃去了，只有很少的大人们还依旧装扮着人类留在这片飘羽般的大陆上。
　　那可真是个混乱的年代呢。不管是满怀着信仰的人民还是期待着神启的巫觋们都仿佛失去了未来，诸国的王君们都无能为力。毕竟他们都已然习惯了依赖着神袛的日子：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教他们种植捕猎，收取祭祀，给予疾病灾害和战争的启示。然而这些忽而都没有了，如同习惯了光明的眼睛沉入了黑暗，只有绝望。
　　可是，天意不可通，幽冥尚可达。
　　只有丹王，依旧毫不绝望地领导者他的人民，让这个本就强盛的国家更是隐隐有了能够征服其他所有国家的魄力。那是大丹的最后一个□□王辛。
　　丹国的大觋本就是一个不倚天意便能读懂山川草木之意的半神了，何况王辛的妻子是个不传天意能知地府的大巫。只是那些年代太过于久远，很多历史都湮灭于尘埃中了，留下的只是一些飘渺虚无却又确凿无疑的传说。传说里，丹国的这位大觋臣谢活了好几百岁，据说他被上上上任丹王请为大觋的时候都至少两百岁了，而到了丹王辛的时候他就已经三百多岁呢，那些有鼻子有眼睛的传说里，臣谢活了三百六十七年，比王辛年长了三百四十九岁，而在正史里，丹国亡于丹王辛十九岁的时候。很奇怪的是，传说和正野史里都没有留下丹王妻的名字，只能称其为王辛妻，而却是这位丹王妻从幽冥黄泉盗出了这传说中的死生果来。
　　死死生生，生生死死，总是人的来去轮回，对于幽冥黄土的居民们本毫无任何意义。可是这能令濒死者活命再延年的神奇果实可不是能够轻松栽种于冥土而不予理会的，毕竟能通幽冥者不止于王辛妻，若果实流落人间必定又是无数贪欲灾祸。于是死生果一直被好好地藏着，几乎无人知晓。可惜只是几乎。
　　灾祸总是不期然。
　　就像几年前丹王度猝然暴病而死，臣谢辅佐着年仅十一岁的辛登上王位，如今丹王辛也不过即位七年便也暴病濒死，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子嗣亲属可以继承偌大的王国，却有王辛妻用术法蛊药苦苦吊着他的性命。丹国王族的骨血向来单薄，多少代单传的子女，所以丹国也是诸国中拥有女王最多的国家，只因丹王无子无侄也无弟兄王亲可传。当初臣谢为王辛聘王辛妻时朝中也有诸多大臣巫觋反对，只因臣谢以“巫好长生药，通幽泉，或能为王一命”而力排众议为尚且年幼的王辛娶了这个比他长了七岁的巫女。如今看来，倒也是对的。
　　然而，王辛妻纵然尽了全力也不过只能让王辛尚未死去，而不是活着。
　　大觋臣谢，虽能知山川之意，顺草木鸟兽之情，但是众所周知，臣谢的法术是带走而非带来，带走一切丰美富饶包括灵魂与生命，而那些美丽的死灵也正是他的力量来源。臣谢救不了前几任丹王，也救不了王辛。

　　“一定是臣谢为了救王辛而给王辛妻透露了死生果的事情，可当王辛妻带回死生果的时候王辛已经死去，于是王辛妻伤心而死，臣谢也因为泄露天机而死，丹国就这样毁灭了吧？”额春满脸期待地等着奉琉璃肯定他的猜测，毕竟很多传奇小说都是这么写的嘛。
　　“确实是臣谢透露了死生果的消息给王辛妻呢，王辛妻也是因为伤心而死。”奉琉璃说道。
　　额春立马骄傲地扬起头，准备炫耀的时候，奉琉璃却淡淡地“但是”起来，完全推翻了额春所安排的故事发展。
　　“但是啊，王辛妻成功地救活了丹王辛呢，而且丹王辛和王辛妻也一直活了很久。”奉琉璃说道，“那年里，死的只有臣谢呢。”
　　额春不高兴的撅起嘴巴。
　　“殿下可知道‘爱’么？”奉琉璃突然转换了话题。
　　“‘爱’？”额春歪着脑袋想了想，“父皇母后和太奶奶都爱我呢，还有大哥也爱我。”
　　“可不是这样的呢。”
　　“不是？”
　　“是龙帝爱宋公主，解子衿爱秋蒹葭，石琼麟爱白殊舒，魏悫帝爱姬山宫的最后一任主人呢。”奉琉璃说道。
　　额春更加不明白了，奉琉璃说的一个是传说中上古的神帝与人女，一个是传奇里几代前的痴情人和忘恩女，再一个是民谣中楚初的奇侠与蛊女，最后一个就更奇怪了，居然是他的爷爷和这姬山宫的主人。
　　“就是这样呢。”奉琉璃一点都不打算给额春解开他的疑惑，只是继续道，“王辛妻就是这样地爱丹王辛。”
　　“不好么？”额春问。
　　“如果只有王辛妻爱丹王辛或者丹王辛也这样爱王辛妻那就是好的了，只是，命运之所以只会徒增人的悲叹便是由于它总是不肯好好地如人愿，把所有的事情带入正途呢。”奉琉璃笑了笑，藏住了他的眼，“丹王辛不是那样地爱着王辛妻。而臣谢却是那样地爱着丹王辛，王辛也是那样地爱着臣谢呢。”
　　“臣谢都那么老了，王辛怎么会爱一个三百多岁的老太太呢？”
　　“殿下又是糊涂了。能为巫的都是女子，而为觋的都是男子呢。”
　　“咦？”额春呆呆愣愣的。
　　大楚向来民风开放，南风不禁。可从缪帝登基，却极厌南风，别说自己不纳男宠，严禁宫中男男对食，就连民间本兴盛的男妻男妾男娼都一下子几乎消失得干干净净，只余下洛河的燃金阁尚有几位红牌罢了。所以对于额春来说，男子相亲那真是一件令他万分惊愕的事情。
　　“而且啊，据说臣谢至死的时候也还是个时而调皮时而稳重的漂亮青年呢。”奉琉璃温和地笑，想当年也必定是个温和漂亮的人呢。

　　那真是个苦难的季节呢，那年冬天连最偏远最温暖的南蛮之地都下起了整冬的大雪。丹国虽然是当时最南边的一个国家，也依然从暮秋就开始零零碎碎地下起雪来。谁也没料到那年那么灿烂的夏和温暖的秋会接来那么一个寒冷的冬，不管是炭还是柴，都不够人们度过那残酷的季节，加上南方本就潮湿，偶尔放晴了雪也化得慢，却是更加冷了。常常有人耐不住寒冷，上山拾柴或者烧炭，却都未回来过。而北方的好几个国家里每天每夜地都是暴风雪的天气，别说民房塌了多少，就连最夯实的祭坛都塌了好几座。
　　人们都说这是诸神对贪婪的人类的惩罚，诸神已经抛弃了人类再不回顾了，就连当初还依旧稳固强盛并似乎能够一直这样下去的大丹的最后一位王族都快要死了，这更是天要亡丹国啊。可是人们连这样的抱怨和绝望都不能持续下去了，因为近在眼前的寒冷比什么都可怕，大部分曾经抱怨过绝望过的人都已经死去了。
　　臣谢坐在他的殿堂里，裹着仲秋时山里一只大熊叼来献给他的厚厚的白熊皮。当时一些巫觋们都说这是吉兆。只有臣谢不说话。他知道这张熊皮是只比他还要老的一只老熊的，诸神已然离去，除了老熊自己没有人能杀死他。这张皮毛只是给臣谢的一个预告，那是一只度过了那么多苦难年月的老熊也不愿意面对的未来。
　　臣谢的殿堂不需要燃烧木材或炭火来维持它的温暖，大殿中央的巨大铜盆里燃烧着的是那些鬼差们都来不及带走死灵们。燃烧的死灵比燃烧任何东西都来得温暖热烈，绽放出来的火焰是漂亮的橙红带些青蓝，甚至这些火焰能够自己跳到空中舞蹈。和那诡魅的火光相较下，臣谢屋中满地堆叠散乱着的各式本来精巧的玩意都显得黯然失色，就连臣谢也仿佛黯然地融入了那些深深浅浅的影子里。
　　他在回想。
　　入冬的时候王辛妻和他说过了，她已经撑不了多久了，王辛可能度不过这个寒冬了，强行挽留应死者本就是违背一切规律的事情，不该存在的。
　　可是臣谢不要王辛死。
　　臣谢度过的岁月太漫长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都已经比他先一步前往了黄泉，就连他看着出生看着长大看着牵着他的手吻着他的颊看着和他说这一次哪怕是自己任性也好也希望他能和自己一起老去的一起死去的王辛也要死了啊。而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怎样能够慢慢老去的方法，好不容易知道自己如何死去的方法啊。可是王辛还是没有等他。
　　臣谢记得自己知道怎么才能让王辛活下去，怎么让王辛等等他。可是那些岁月太漫长了，他想不起来。他只能坐在他的殿堂里一件件地回想，从他出生到现在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
　　他想起来了。那是很久很久的以前呢，他还是东葛的弟弟。东葛被蚕蔘杀死了，所以他诅咒了蚕蔘的家族，诅咒他们都不得好死。可是这个术法是无法成立的，因为臣谢不能诅咒自己，因为蚕蔘和臣谢有同一个父亲，因为蚕蔘也是东葛的弟弟是臣谢的哥哥。但是吐出了双唇的话语是不可以收回的，于是这个咒术让蚕蔘和他的家族人丁凋零骨血单薄直到他最后一个族人死去。可是东葛是太子葛，蚕蔘杀了太子葛，于是蚕蔘就成了丹王稤。而丹王辛将会是蚕蔘家族最后一个孩子。
　　没有任何事情是不需要代价的呵，只是这个代价会来得早或晚，会长长久久或猝然爆发。
　　所以这就是代价。
　　是他抢走了蚕蔘的东葛，本来应该只爱蚕蔘的东葛却把更多的爱给了臣谢，可是臣谢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蚕蔘曾经那么地爱东葛，东葛也曾经那么地爱蚕蔘。他只是个很小的时候就被献给了神庙的小皇子，他只知道东葛爱他，他要东葛更爱他。于是蚕蔘杀死了东葛，那也是个下着雪的冬天，东葛的血渗到了积雪里，不一会就结成了冰，连同本应温暖的东葛一起。蚕蔘没有杀死臣谢，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大雪一点点地把东葛埋起来，最后什么也没有了。
　　应该是这样的，可是却不是。
　　东葛的冷却的尸首里长出了深绿色的藤脉来，那些绿藤快速的生长着，宛如不过几回眨眼便过了一整春，那羽状的叶子伸展着，就像女萝只只柔弱的手腕，最后那一尺多高的藤尖上展开了最后一片叶子，就像一个母亲护着幼儿那般的，最后那一枚羽状的叶娇柔地半掩着一枚深红如血妖媚如火的鸽蛋大小的果实。

　　“这就是死生果了呢。”奉琉璃笑道。
　　“可是，死生果不是转生死的神果么？不可以用它来救东葛么？它是从东葛身体里长出来的么？”额春一连串地发着问。
　　“哪里。死生果不过是只能救濒死之人罢了。”奉琉璃默默额春的脑袋，“真正能让确死之人转而为生的神物恐是不存在吧？否则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死亡呢？”
　　额春不懂，“也许那个神物藏得很好呢？没有人找到呢？”
　　“那可真是不一定呢。人的欲望是很强大的，若真有那物，怕也真可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来吧。”
　　额春的小脑袋想不出什么来，只能嘟嘟嘴。
　　“再说这死生果吧。若让一个濒死之人吃下这死生果，若为疾病所苦，则疾病渐愈，若为衰老所困，则延年益寿，能再活百八十年，若为伤痛所残，则即便是失血过多或是创口过大，这死生果也能激发出人体所有的恢复力，先将这创口止血，再加快人体内的造血，最后再缓慢恢复其他。但若已是死人，那便是无效了，只不过白白浪费而已。而这死生果一入人体便与血脉融合，不光这吃的人的血就含了死生果的一些效用，就连他的子嗣们的血液都能有此神效。死生果的繁衍也是十分奇特，只有那当初服下死生果的人死后才于他的尸身上耗尽所有养分与精血长出新的一枚死生果来，可这也是若他血脉里的死生果的力量尚未耗尽才可，若一个服下死生果后，不断地经历濒死之态，那么死生果效用耗尽那也再生不出来了。”
　　“那这果实岂不是会越来越少？”额春问道。
　　“可不是。”奉琉璃点点头，“而且每传一代，死生果的效用或增或减都不定，如在那人精壮之时被杀死，此时生出的果实效用或有所增加，但那人纠缠病榻或衰老竭尽而死，生出的果实效用必然较前有所消弱，直到一代代削弱至力量耗尽，这又是没了。”
　　“真是好麻烦呢。根本用不了几代呢。”额春嘟囔。
　　“十六殿下可还想用多久呢？这本是作弊所用，难道还想次次都用不成？可真贪心呢。”奉琉璃笑道，“不过却也和殿下所说一样，用不了多少代，不过从蚕蔘到王辛就已经尽了。”
　　“蚕蔘吃了死生果？死生果果然是从东葛身上长出来的吧？”额春不放弃地问道。
　　“因为蚕蔘绞碎了东葛的心脏啊。死生果是没有办法做到在东葛死前修复他的伤口的呢，所以死生果几乎没有发挥任何效用东葛就已经死去了呢。因此死生果再次生长出来了。而蚕蔘虽然深爱着东葛，可是他并不是那种传奇小说里能够为爱不惜一切的男子，他还有权力和家国，所以他不肯陪东葛赴死，他吃下了死生果用来抵抗臣谢对他的诅咒。”奉琉璃道，“而臣谢能想到的唯一能救王辛的方法就是这个呢。”
　　额春歪过头，不明白，“不是说死生果的力量已经在王辛身上用尽了么？怎么臣谢还想用死生果救王辛呢？再说东葛的生死果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奉琉璃笑道：“所以十六殿下听我说来啊。”

　　于是臣谢找到了王辛妻。
　　臣谢要从冥府中再拿到一枚死生果以延长王辛的性命。
　　王辛妻同意了。可是她的法术纵然厉害，却也没有办法在幽冥地府中畅行无阻，她又不知死生果在何处，更不可能拿到那层层保护下的死生果了。
　　于是臣谢只是要求王辛妻为他打开通往黄泉幽冥的道路，他亲自前往幽冥。
　　王辛妻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了。
　　由于年代久远，关于幽冥的景象的描述已经遗失了，但是不管如何，臣谢还是抵达了冥土。可是很奇怪地，幽冥之地里有一个人在等着臣谢。臣谢从未和幽冥之国有过任何联系，而在臣谢的询问下，这人也并非与王辛妻有过联系才来等候他的，而听那人言下之意也与丹国毫无联系。
　　“不过是一个顺水人情。”那人这样说道。
　　那人黑衣黑发，一身利落的打扮，就像乡下田里干活的青年，只是衣料却是臣谢未曾见过的华贵料子，腰畔一枚淡黄色的小玉牌黯淡地反射着不知何处的光芒。
　　臣谢谢过那人，又问那人姓名。
　　“姓名？我倒是没有那玩意。我又不是贵族子弟。”那人笑道，又像是嘲讽，“别人都是胡乱叫我殿下或者陛下的，你也随便叫好了。”
　　臣谢也有些糊涂了，不过想想陛下的称谓比殿下大些，便唤那人为“陛下”。
　　“不过最近冥土乱的很，弱水上那些混账们搬去悬圃了还不消停，反而越来越过分了，总是想插手我冥土之事。而且龙帝就快要消逝了，这群混账更没人管了，真愁死我了。”那人领着臣谢不知去向何处，一边抱怨着，“所以我悄悄地带你去拿死生果，你可跟着我些，别被别人看见了。”
　　幽冥路途曲折，臣谢根本不记得自己走过何处，但是一路也是平安，都未曾遇到任何人。
　　终于来到一扇铜锈斑斑的不过比人略高些的门前，那人使劲地去推那门，解释般地抱怨道：“好久没过来这了，从上次西皇骗了我三颗死生果以后这门都没开过了。擦。真的要修修这个破门了，以后还有要用的时候呢。”那人好不容易把门推开一道勉强容人挤进去的口子以后就停下来了，示意臣谢进去。
　　臣谢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挤进去，本以外门后还有刀山火海层层险阻，却不料门后却是一片水池，池中一片密密匝匝的白莲。白莲黑叶，而莲花蕊中莲蓬之上却是挤着张张羽状复叶，叶羽间仿佛红宝石玛瑙般的复果杂生，有的花蕊里堆砌不下那么多的果实和叶子，藤蔓便从花瓣间垂落下来，蔓上每张叶间都是他们的果实，甚至垂落入培育莲花的黑水中，在水中消失不见。
　　不可胜数的死生果。
　　那人也从门缝里挤进来了，告诉臣谢：“你别看我这死生果多，可这都不是我的，我帮别人种的，只能给你一颗，不过我不介意帮你挑一颗大些的。”说罢那人便让臣谢跟他去。
　　臣谢这才发现池间有条青竹搭起来的止容一人行走的曲桥小路，两人沿着小路向前，两旁的白莲恰和人高，花叶扫在人脸上好不心烦。那人走在前边，不胜烦恼地拨开遮挡在前方的花叶，一边嘟囔：“当年我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把老种种在那么中间的地方，烦死我了啊。”
　　臣谢跟在那人身后，却发现死生果似乎是从莲蓬里长出来的，仔细看遍了也找不到他的根，便忍不住出言相询。
　　“哦，那个啊。死生果是寄生植物，自己长不出来的。”那人领他走了也不知多久，才走到一朵莲花旁停下。那莲朵上却都是羽状的叶子，没有一颗果实，可就算只是叶子，莲朵也不堪重负，用一枝竹竿撑着花头，无数的死生果藤蔓垂落水中。
　　臣谢却只看见那人提出其中一根藤蔓，黑水之下却是一颗比普通的死生果大了约三倍的果实，羽叶如鸟首的覆羽般地紧紧包裹着深红近黑的果子，彷如拥护着最珍贵的宝石。那人手指用力一折，便把那果子折了下来，笑道：“这一枚可是最初移来的那几枝枝蔓上长出来的，可贵重了。能经得了几千年呢。”说罢，直接给了臣谢，就又打发着他沿着青竹路一道回去。
　　臣谢出了铜门，要谢过那人，只是太过顺利了，心中不安。
　　那人却轻松闭上铜门，嘴角挂着怪异的角度，道：“可别谢我了。你自己快些回去吧。你的时间就快没了。”
　　臣谢虽不明白，可心中浮躁越发地浓烈。
　　“你沿着直线跑吧。虽然会经过市集，但是这样快些。我老胳膊老腿的可不能和你一起跑了。快跑快跑。”那人给他指了个方向，催促道，“一直跑下去。”
　　臣谢抿抿嘴，点了点头，循着那人所指的方向跑去。
　　虽是大恩，也不是谢谢两字能够了结的。臣谢只是想着自己也终有一日魂归冥府，介时再报恩也不迟。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个日子却那么近了。

　　“呀，臣谢要死了么？”额春惊讶道。
　　奉琉璃想了想，回答：“也不是吧。”
　　额春显然不满意这种回答，道：“一定是这次到冥府里耗费他太多法力了，衰竭而死的吧？要不是那人给他指的路不对，那人不是说会经过鬼市么？是鬼怪们把臣谢吃了么？”
　　“当然不是。”奉琉璃狡黠地笑，“我的故事，哪里能那么无趣？”

　　相比来时不见一鬼，臣谢回去的时候见到了比他使用过的死灵数目还要多的鬼魂们，那些冥府的居民就像在人间一般在建筑间游荡，看到臣谢的时候都不免一脸的惊讶与好奇，甚至有的鬼魂随着他跑了几步尝试和他搭讪，却没有一只鬼魂想要伤害他。当臣谢终于跑出那鬼火盈盈的城池，却远远地看到了王辛妻。
　　臣谢不明白。
　　王辛妻应该守候在王辛的身边，为何要弃下垂危的王辛来找他？难道王辛出了什么事情？
　　可是那时候的臣谢还不明白，人类不仅仅会为了爱情抛弃生命，也会抛弃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心。只为了守候那份爱意，或者为了得到那份属于别人的爱。
　　王辛妻着急地迎上来问臣谢是否拿到了死生果，而臣谢问的却是王辛如何了。
　　臣谢把死生果交给了王辛妻，却没看见她眼中闪烁的光芒。王辛妻告诉他，王辛尚好。
　　然后王辛妻退后了几步。
　　臣谢很疑惑。
　　王辛妻手中握紧了那颗果实，火焰从手背忽然燃烧起来，环绕在那颗果实周围。
　　臣谢吃了一惊，想去夺回死生果，却被王辛妻喝止。
　　王辛妻在自己身后打开了回到人间的通道。
　　臣谢完全不知道王辛妻想要做什么，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慢慢地倒退着一步步退到阳间，然后站在通道的另一边看着臣谢，愤恨，不甘，喜悦，嫉妒，复杂的表情混合着铺洒在王辛妻的脸上。
　　“我在辛的身上下了蛊。”王辛妻终于开口，“他不会再记得你。我会拿着死生果去救他，但是，你要呆在这里。否则我现在就可以毁了这枚果实。”
　　臣谢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王辛妻的声音传入耳朵里，却分辨不出里面的含义。鼻尖先于思绪反应过来，微微刺痛般地一酸，臣谢发现眼前的东西模糊了起来。
　　“就算你有能力再回到阳间也没有用了，臣谢。他不但不会记得你，只要你出现在他面前或者只要他想起你，他都会死。”王辛妻勾起嘴角扯出笑容，泪水却先决了堤，然后宣判，“我不会让他再有任何爱你的机会。”
　　臣谢发现那么多年，他还是不了解人类。那些复杂的东西他总是不能明白。他只是想和王辛在一起，他只是爱着什么。可是，他不懂。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他不可以和王辛在一起？为什么他不能爱王辛？为什么王辛不能爱他？他和她明明爱的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他们不可以一起爱着他？他不懂，永远也不懂。
　　臣谢觉得眼前的一切越发地模糊起来，于是闭上眼，感觉到什么冰冷的液体流过脸颊，然后划过心脏，遍体的寒冷，就像寒冰长成了刀刃，从心脏里划开，然后划破每一束肌肉切碎每一块骨头。
　　这便是人类的爱情了。

　　“我不懂！”额春完全不明白这个故事的含义所在。
　　“啊呀呀，殿下哪里不明白呢？”奉琉璃问道。
　　“为什么臣谢没有和王辛在一起？一般的故事里不都是主角历经了磨难完成了次次冒险，最后相爱的两个人就可以在一起的么？为什么臣谢冒险去了冥府却最后是王辛妻和王辛在了一起？”额春不满地扯着被角，一连串地发问。
　　“殿下这个问题真是难住老臣了。”奉琉璃苦笑道，“臣也不知道呢，为什么相爱的人却不能在一起。”
　　“故事不应该是这样的啊！”额春跳起来，“故事不应该是好人大白于天下，坏人遗臭万年么？为什么反而是好人臣谢死了，坏人王辛妻活着，而应该主持公道的王辛却什么也不知道？”额春觉得胸口里闷闷地，就像愤怒的拳头只打到了棉花上一样。
　　“这个故事里没有所谓的好人坏人吧？王辛妻也许也不算坏人啊。”奉琉璃试图安慰着额春。
　　“怎么不算？她把臣谢害死了啊。”额春道。
　　奉琉璃试图把额春拉着坐下来，“是是是，可是臣谢也害死了历代丹王啊。”
　　额春张大了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说不出任何理由来，泄了气，被奉琉璃拉着坐下来。
　　“而且王辛后来也没有和王辛妻在一起啊。”奉琉璃拿了被子把额春包起来，一边说道。
　　“难道王辛知道了真相？”额春又开心起来。
　　“当然不是。王辛至死也不知道王辛妻和臣谢之间的事情。他连臣谢是谁也没有想起来呢。”
　　“可可是……”额春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只能闭嘴等着奉琉璃说下去。
　　“可是，王辛的心里总有一块空旷的地方，什么也填不满。那些地方，曾经满满地充斥着臣谢的影子，任凭王辛妻努力至心碎也未能到达。”奉琉璃拿起银勺，开始一盏盏地压灭屋子里的灯火，他的影子摇曳着，变得越来越黑暗。
　　额春窝在被子里，随着灯光逐渐变暗，倦意也逐渐上涌，“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那，明天开始，我给十六殿下说别的故事赔罪可好？”奉琉璃回到床边，笑意温和。
　　“我要听姬山的故事。”额春还记着这件事。
　　“那可是很长很长的故事呢。”奉琉璃开始移开床头那八树立灯的灯罩，扑灭那舞动的火光。
　　“我不管。”额春含糊着，带着浓浓地倦意。
　　奉琉璃灭掉最后一只烛光，笑容里满是宠溺，道：“好。”

　　“欢迎来到我幽冥之地。”
　　恍惚中臣谢仿佛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