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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一·明从尧殿带春来 ...


  •   那年魏悫帝最讨厌的一个叔叔恬亲王的小儿子死了。那是恬亲王几个混账儿子中最不混账的那个。
      恬亲王哭着闹着要魏悫帝给他做主。虽说很讨厌这个叔叔,看见他哭丧的样子不免心情舒畅,可是皇家的颜面与威仪不能丢,魏悫帝还是得明文天下,要为他这堂弟弟讨个公道,悬赏一百两黄金。一百两银子都不得了了,何况一百两黄金?足显皇家的魄气了。
      但是,就是魏悫帝也没想到,这场闹剧的发展。
      那也许是个下着暴雨的早晨,毕竟织颢那老头子那么爱装,也许他会觉得在这么个阴暗的天气里闯官府衙门是件可以得瑟的事情;不过也许会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毕竟织颢那老头子那么懒,下雨天还得带斗笠蓑衣换草鞋木屐,何必呢?于是他就在那么一个午后揭了皇榜。总之,那天就是那么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糟老头子带着皇榜闯了衙门,然后大吼一声:“就是我杀了恬亲王家的小兔崽子,快给我一百两黄金!”
      当然,作为一个正常明智的暖京府衙门长官,刑名经自然以为这糟老头穷疯了,来捣乱的。于是他狠狠地与下属一起嘲笑了织颢,并让衙役把这老头子丢出去。
      可是织颢是谁啊,五十多年稳坐江湖侠客榜榜首的传奇高手啊。
      把衙门里所有的衙役都丢出去后,织颢对朝廷命官破口大骂,说他不守信用,不兑黄金给他,还砸衙堂。面对这种情况刑大人只能先搬出黄金来稳住这位来客,暗中叫师爷赶紧去请大内高手。待三位大内高手赶到,织颢就坐在衙堂上看鼻青脸肿的衙役们称黄金。
      至于织颢是怎么被抓住的也是个迷。
      有人说是由于他不敌三位大内高手而被擒,可是也有人反对,说那三个大内高手可抓不住织颢,于是又有人说织颢是满意地把黄金兑成银票以后自愿就擒的。可是凭借织颢的功夫,即使真的拿到了黄金,也大可以大摇大摆地离去,何必要坐这个牢?而且就目前负责审理此案的某位大人家的小厮的奶奶的侄女透露出来的情报来看,织颢是不是真凶都未必然。于是江湖中众人纷纷摇头,表示果然武林第一的思维不是一般人能猜测的。

      那是大年刚过的时候,残雪混合着花纸被扫到路旁,家家户户门前门上都是一片红色,道路上每个行人都由衷地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容,人人的衣裳装饰上都带着各样的红色,赤红,真朱,燕脂,深绯,茜色,檀色,妃色,海棠红,石榴红,樱桃红。
      却只有他一人是一身墨色。
      墨色的发带随意地将鬓发束成一个小髻,墨色的重重厚锦袍子夹着墨色的小山羊皮,墨色的长靴踩着那铺满爆竹红纸的青石路,背上一个墨色的包裹。
      看他的模样,应该是个青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似乎和所有人一样对这个丰年感到愉悦,可是眼中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静谧,像一潭死寂的深泉,再不起波澜。
      他已经好久没下过山来,这个热闹的尘世让他感到略微的惊喜与好奇,但来来往往的人群又让他觉得拥挤而不自在。他本来是没有什么下山的欲望的,就算让他一个人呆在那苦寒之境一辈子他也觉得没什么,对着那些山石风雪比起对着人类的面孔来似乎更为简单轻松。只是,他向来温和,不喜欢拂了那些心疼自己的人的意,何况这次那个老头子为了骗他下山,弄了那么大的事出来。他只能收拾收拾包裹,从遥远荒芜的昆仑一直来到这繁华红火的暖京,刚好赶上大年的热闹。
      他还记得,有好事的家伙将几个都城凑成了所谓的七都,所谓纸醉金迷的金都洛阳,紫气东来的紫都上京,红红火火的赤都长安,寂静荒芜的白都自甚,郁郁深深的青都树城,虚无缥缈的蓝都海市,而端庄深沉的暖京则是墨都。可如今看来,他反而觉得,这年后的暖京,也如同喜红的长安一般了呢。
      他站在暖京的十字街口,却不知道往哪里走。
      暖京虽然比不上长安,可是少说也有百十来个坊,上千条路,哪里就是一个外乡人随意就能明了的呢?他不禁后悔起在城门边时拒绝了那些闲汉泼皮们为他领路的邀请。
      正在犹豫间,却听到身后有人叫道:“前面的可是朱月朱兄?”
      多少年都未曾再有人唤起他这个名字了,他仿佛愣了愣,直到那人上来拍他的肩。
      “叶影?”他讶异。
      那人笑道:“我以为你都忘记我了。”
      “那倒不是。只是没想到居然能在这见到叶兄你。”他莞尔。
      叶影牵了一匹芦花马,黑灰色利落的外衣里夹了一件暗红色的棉衣,也是算沾了些喜气,脸上一如既往地坚定而自信,年轻人该有的意气,“我一位师叔在皇家供职,我年后来看看他。你呢?”
      “我也是来看个长辈。他在暖京里惹了事,把我叫过来了。”
      “哦?什么事情?我师叔是禁军教头,也许能帮上忙。”叶影一向古道热肠。
      他虽然知道叶影对任何人都是如此热情,可是依旧不免的,在众生中也多喜爱叶影一些,“不必麻烦尊师叔了。不是什么大事。”
      “那好吧。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他笑着点头。
      “对了,近来如何?在哪里游历?我有好几年都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了。”叶影问道。
      “在昆仑与天山一带。”他道,“蛮荒之地不与中原互通音信,让阿影你挂虑了。”
      “这次也是巧遇,你在暖京可有地住?不如和我一齐去我师叔那里,我还想和你把酒夜谈呢!”叶影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却像揽住一块冻石,“嚇!你身上怎么那么冷?”
      他微微笑,不着痕迹地离叶影远了些,“身体弱了些,让你见笑了。”
      叶影看他里面裹着皮子棉衣,比自己还要厚几层,可脸上却很苍白,再去拉他的手,也是冻得吓人,“这几年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无妨的。”
      “走!和我去我师叔那里看看!他学过一些医术,家里离这里也不远。”叶影握着他的手,觉得真的就像握着一块铁,比铁更甚,铁还能捂得暖,而他的手怎么都是冰的。
      他笑了笑,把手抽回来,摇头。
      “诶!”叶影叫道。
      他有时候觉得有个像叶影这样暖心的友人真的很好,可是现在的自己终究更喜欢远离人群。他只需要看着他们就好,却不希望在他们之中。
      “叶兄还是给我推荐一个好些的客栈吧。”他微笑。
      叶影皱起了眉头,“你和几年前真的不一样了。那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世事弄人罢了。”他淡淡道,嘴角的弧度就像是伪装。
      “那行。我给你找个客栈,今夜我去找你喝酒,这样可好?”叶影也不勉强他了,道。
      “多谢阿影了。”

      却不知是什么缘故,好多客栈都住满了,都是些江湖儿女,吵吵嚷嚷的。叶影带着他去了好些个客栈都才好不容易抢到了一间空房。
      “怎么最近客栈的生意那么火热?”叶影在掌柜的登记的空隙问道。
      “您不知道啊?我看您也是江湖人士,都以为你们都是为了看那天下第一的高手来的呢。”掌柜的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在账本上写着什么。
      “什么天下第一?”叶影骤然来了兴致。
      “织颢啊!”掌柜的打完算盘,抬起头来伸手,“惠顾五百二十文一日,包上一日三餐就加三十文。”
      叶影眼睛就瞪出来了,“怎么那么贵?!”
      掌柜嫌弃地看他一眼,“这还叫贵?”
      “去年里我来的时候,两百文出头包三餐呢。”叶影道。
      “这不是行情见涨么?您不要还有人排着队呢。”掌柜的道。
      “不包三餐。大约住三日吧。”他拍了拍叶影肩上的包裹,从怀里扯出两张一两的银票,递到掌柜手里。
      “户凭?”掌柜的继续开始哗啦啦地打算盘。
      他拿出一张纸片来,半掩着递到掌柜面前。
      叶影眼尖,终还是看到了半个字,不由疑惑地出声:“……阿月,这?”
      他笑笑,“晚些再与阿影说。”
      “哦。”叶影点点头,复又问起掌柜的,“你刚刚说那个织颢,怎么在暖京里?”
      “说是杀了恬亲王的小儿子,被抓进京了,也有的说是窥探了皇家宝物故意自首的。反正目前案子什么也没审出来,恬亲王负责这个案子,恼怒了,就命人把他挂在东市口上示众。这些英雄好汉们都是赶来瞻仰的。”
      “这……这不是看猴了吗?”叶影哭笑不得。
      “嘿,可不是嘛!”掌柜哗啦啦地抓出几串铜板,“我前几天去看过,那小老头儿,被倒掉在那杆子下,还在那儿晃晃悠悠地指点人武功呢。”
      他不由得笑了出来,“他倒是好兴致。”
      “那是!不过听说恬亲王都快气疯了。”掌柜拿出一把钥匙,让小二带着他们去房间。
      叶影看着他进了房间,放下包裹,这才点点头。
      “烦劳阿影你陪我这一程了。”他包袱也未解开,只搁在床头。
      叶影看他不是久住的模样,此时也不便多问,便和他道别,先赶去自己师叔家里。
      他送走叶影,回到床边坐下,想起叶影叫他“朱月”,轻轻笑了一声,拿出那张户凭来,上面工整地写着他的名字:织流韶。只是叶影终究没能看到他的全名,否则要解释起来也是麻烦得很。
      “真是拿那个老头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呢。”织流韶把户凭放好,出门锁好房间,问了小二这暖京最好的酒楼怎么走,可否送食盒。
      织流韶生就一副好皮相,丰神俊朗,从前放在人堆里都遮不住他的气势,而如今他性子静下来了,倒是刚刚好。不耀眼,却依旧清俊。一身的好衣裳料子和优雅的姿态,说不是大家族的公子也怕是没人信吧?
      他在承骏楼只点了素炒冬笋丝,什锦酱菜,红烧小黄鱼,以及一份鸭肉粥,烫了一壶黄酒。小二倒是有些嫌弃他。
      待织流韶不慌不忙地用完了餐,再次叫来小二。这次织流韶让他们装食盒,要了白切鸡白切鸭各一只,腌鹅一只,炸鸡一只,炸鹌鹑三只,红烧大猪肘子一份,酱牛肉一斤,猪脸肉切一份,盐炒的小虾米一份,酱猪皮切一份,炸花生米一份,各种卤下水也来一份,最后要了两坛子好酒。一齐装了四个大食盒。承骏楼打发了两个小厮给他提盒子,织流韶自己提着那两坛子酒,向东市去了。
      楚高祖本是江湖出生,却是比任何人都要忌惮江湖侠士。这种忌惮也在历代楚家帝王中血脉相传,皇家对江湖既又招安,又是剿灭,还曾扶持傀儡分立江湖。所以,无论如何,楚氏皇族在江湖人士心中总是地位不同寻常的。一些人想将一身武学货于帝王家,一些却是对皇家恨之入骨。
      而此次织颢被捕,虽不是魏悫帝的本意,可倒也是没着意拦着,任由恬亲王胡闹。当年武殇七王之乱之时,代帝借助江湖势力,终于平定诸乱,迁都暖京,与江湖几大势力立下盟约,不再限制其发展。而以武乱禁终究是天家之忌,特别是近十几年来武林盟有复燃之势,魏悫帝已然有意开始着手清理那些张扬跋扈的武林世家了。
      只是武林中诸人,却没有几人嗅得出这山雨之势。
      织流韶远远便看见一群人聚集在东市口,吵吵嚷嚷的,周围的人有的在无所事事地看热闹,有的正慌慌张张地跑开。
      “每日这里都这般吵闹?”织流韶看着那一堆人乱哄哄的,倒像是在打群架。
      一个承骏楼的小厮向前看了一眼,不由讶异道:“今日这是怎么了?平时可不是这样的。”
      另一个小厮也看了一眼,吃惊道:“那是禁军和金吾卫呢!看起来是和那些每日聚集在此的江湖人士起冲突了。”
      “哦?”织流韶应了一声。
      “客官您这是要去东市里哪儿啊?看来您要绕过这一路了。”小厮劝道。
      织流韶温和地翘起嘴角,“可是我就是要去这东市口啊。”
      “您也是要去看那武林第一?”小厮好奇道。
      织流韶点头。
      “看您也不像那江湖莽夫,何必去凑这个热闹呢?”小厮不解。
      织流韶笑了,“那你看我像是什么人呢?”
      “您可考倒我了。您这丰姿,不是皇族子弟便是世阀公子,小的,嘿,小的哪里猜得着。”
      “你们可是对所有人都这般说吧?”织流韶道。
      “那真不是。”小厮看着织流韶面善又温和,忍不住卖弄起来,“您看您这一身虽然是半新不旧的衣服,可却是西域特产的独羌锦,洇火居的踏浪冬靴,里子是小羊羔皮子和西还缎袄。出手的银票又是槃土钱庄出具的,一般只有皇子皇孙们和几大世家门阀的眷属才用的。”
      织流韶自己都有些惊讶,不料这小厮能说得如此清楚。
      “哟,看着要打过来了呢。”另一个小厮张望着,道。
      织流韶仔细听了听四周吵吵嚷嚷的声音,不一会便大概明了出了何事。
      原来是这织颢在这东市口过得太逍遥,每日总有江湖后辈来请教他武功,不免带些好吃好喝好玩的给他,倒比那狱中过得滋润。恬亲王得知后大动肝火,便命人将那些江湖人士驱赶开来。
      织流韶无奈地叹口气,微微有些恼。
      想到月前收到的那封十万火急的信件,虽知道没人能奈何得了老头子,但是也没想到这家伙如今过得如此自在。既然要骗他下山,何不装得真一些?
      “客官您看咱们要不要躲一躲?”小厮看着那拥挤的人潮逐渐涌过来,不免脸色有些发白。
      “把食盒给我罢。”织流韶道。
      两个小厮乖乖地把食盒放在织流韶面前的地上,担忧道:“您不走么?”
      “这便走了。”织流韶微微一笑,将手中提着的酒坛抛到空中,双脚一动又将四个食盒踢起,点地一踏,身子便已越在空中,飒然在空中回身一踢,已将那四个食盒以及两坛酒踢向那人群深处,惊起不少人的惊呼谩骂,而这边堪堪落地之时那两个小厮才反应过来发出几声惊呼。
      织流韶抛出两串一百枚的铜板,准准地跌入俩小厮的怀里,“让两位受惊了。回去吧。”
      两个小厮连忙道不敢,瞧着这位客官也不需他们担心的,便满脸喜气的向织流韶道了谢,快快地离了这是非之地。
      织流韶看了看那越发混乱的人群,心底苦笑着摇了摇头,慢慢地往落脚的客栈走去。

      冬季入夜早。
      刚及哺时就已需点起蜡烛来,待过完了哺时便要宵禁了。
      织流韶点了灯烛,桌子上备了些花生瓜子。因为叶影喜吃鸭舌鹅掌,又有一油纸包的糟鹅掌鸭信。今日织流韶在市上又看见有奶卷卖,不知道这暖京的奶卷与西域的有何区别,买了些尝尝,觉得不够香醇,便依旧一齐放在桌上。桌下备一小坛子酒。
      差一刻就要宵禁了,叶影这才过来敲织流韶的门。
      “我还以为阿影你不来了呢。”织流韶笑道。
      “我不来能去哪?”叶影不满道。
      织流韶关上房门,“兴许是被路上的女鬼抓了去呢。”
      叶影一窘,“阿月你怎么还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情?”
      “不敢轻忘。”织流韶微笑着,眉目淡淡。
      “对了对了,阿月我可偷了我师叔一坛好酒来呢。”叶影连忙岔开话题,举起手中的坛子。
      织流韶从桌子下的小柜里拿出两只酒杯和温酒的器具,叶影见了便道:“诶,阿月不用麻烦了!我喝冷酒就好,哪有那么娇气?”
      织流韶嘴角依旧微微扬着,“我可不能和你喝冷酒了。你那坛子里是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师叔说是哪个坊子里酿的好白酒,产得少,又清冽,他那么多年统共也才有这四五坛子。”叶影道,完全没有偷走自己师叔爱物的愧疚感。
      “我最多和阿影你喝三杯白的。”织流韶把桌下的小酒坛拿出来,“其余就只能喝黄酒了。”
      叶影的眼睛就瞪出来了,“我这一坛大的就顶得你那三坛!你说你只陪我喝三杯?!”
      织流韶无奈地笑笑,“身体不比得当年,让阿影你见笑了。”
      叶影想起白日里他冰冷的身子,也不勉强,只是想了想,还是道:“那我就不开这坛子。我一个人又喝不完。”
      “倒是我对不住阿影了。”织流韶道。
      “你身子不好,就少喝些。那一小坛也够咱俩分了。”叶影把自己带来的酒坛子在墙角放好,在桌子边坐下。
      织流韶笑意浅浅,默默地热着酒。
      “阿月你近几年到底是怎么了?身子是怎样?可曾就医?”叶影问道。
      “一言难尽。身子这样久了也就不妨了。也无甚好医治的。”织流韶简短地答道。
      “因何而起?内伤外伤?还是病?”
      “硬是要说起来,也是在大约六年前受的伤,拖累了整个身子就不好了。”织流韶道,微微叹了口气,对着叶影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倒是觉得世事无常,不复年少的光景了。”
      叶影看他倒是真是显得疲倦,脸色也总不见红润,眉梢眼角再不是当年那种飞扬的色彩,脸上虽一直挂着微笑,细细看去却总给人一种无可眷恋的出世光景。叶影不由得心下一凉,追问道:“算起来我也是自六年前就未曾听过阿月你的消息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整个人都变了!”
      “兴许以后阿影你就懂了。”织流韶低眉,给两人斟酒,自己先干为敬,“阿影,请了。”
      叶影也不好再多问,把酒干净。
      织流韶把玩着酒杯,“那阿影你近来如何呢?和当年那位方女侠如何了?”
      “嘿嘿。”听到织流韶问,叶影止不住地乐起来,“去年又添了一个大胖小子了。这是老三了。”
      织流韶看他一脸喜色,也不由得愉快了几分,再次斟满了酒。
      “阿月你呢?”叶影脸上止不住的愉悦,还是好奇,压低了嗓子,“你的事可没有瞒着我的。当年你跋扈蛮横的样子,真是现在想起来都把我气得半死。”
      织流韶微微一笑,举杯,“红袖如刀。”
      叶影不解其意,忽又想起一事,“阿月,你不该是姓朱么?怎么我今日看你户凭上写的可是姓织?”
      “我没和你说过罢?我本随家母姓。后来我被师父收留,又因避当今圣上的讳,便也跟着改随了师父的姓,也将名一并改了。我如今算是姓朱也对,姓织也对。你便叫我阿月就好。”织流韶道。
      “避讳什么的,咱们江湖子弟哪里讲究这些,你又不出仕……不过,姓织?却是个少见的姓。今天我随师叔去东市口,仿佛看见那告示上织颢也是用这个姓……”叶影眨了眨眼,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不由瞪大了眼睛,“你和那织颢是个什么关系?”
      织流韶扶了扶额,还是道:“他就是我师父。”
      叶影惊得从凳子上掉下来,指着他的手指来来回回颤抖,“你你你……”
      织流韶起身把叶影拉回凳子上坐好,语气里淡淡的疑惑,“阿影你这是怎么了?”
      “你你你……我我我……我擦!”叶影终于缓过劲来,狠狠地一拍桌子,刚刚开始想嚷却又压低了声音吼道,“你居然是那位武林第一的徒弟?!你居然还敢到暖京来?!你你你真是找死?!”
      “怎么的?”织流韶不解。
      “今天因为恬亲王发了火,亲自去了东市口,让人把聚集在那的武林人士驱散。我也随师叔去了,当时好不容易把人都给赶出去了,结果恬亲王过来一看就见那小老头儿,哦不,你师父正悠哉地倒掉在那打秋千,一边啃着大鱼大肉的,一边还有酒喝,可把恬亲王气死了。亲王问他哪里来的酒肉,你师父嘿嘿一笑,说我小徒弟给我送的……”叶影突然又拍了一把桌子,“难道真的是你?!”
      织流韶想了想,淡定地点了点头。
      “你你你怎么送进去的?!我们当时清场的时候可是没有的!”叶影挥一挥手,“不对,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恬亲王现在恼怒了,说你是织颢的同党,也要捉拿你呢!”
      织流韶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困惑,“可是怎么抓?他又不知道我长什么模样?你会卖了我?”叶影忙地摇摇头,“既然如此,你还担心我师父供出我来……”织流韶的声音嘎然而止,然后无奈道,“这老头子……”
      叶影看这模样,不由得吃吃地问了一句:“你师父应该不会出卖你吧?”
      织流韶道:“如今看来,倒是会了。”不会的话今天他就不在那恬亲王面前提到自己的小徒弟了。
      “那你……”叶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明日就去自首。”织流韶淡然一笑,倒不是很在意的模样。毕竟他跟了织颢那么多年,虽然总是料想不到这小老头的意外之举,可是只要想明白了也不见得多惊骇了。
      “可是可是……”叶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也不知这武林第一的风骨怎么就那么差,轻易就把自己的徒弟给卖了。
      “无甚。”织流韶笑道。
      “怎么会无甚呢?!你身子又不好,天牢哪是人呆的地方呢?我师叔说,这武人一入天牢便先把武功废了,再上刑。现在这都省右丞贾督丞贾大人可是最恨我们这些江湖中人了,说我们是以武犯禁,落到他手里绝不轻饶。”因为有长辈供职于官家,叶影倒是对这些事情比较清楚呢。
      “居然是直接废了武功么?”织流韶面色有些异样。
      “可不是么?!贾右丞新下的规矩。以前好歹还只是点住周身大穴,如今可是直接就废人武功了啊。”叶影道。
      织流韶想了想,“那师父他?”
      “这老头子倒是没事。”叶影挥挥手,兴奋道,“嘿,我听师叔说,是因为你师父功夫太高,内力深厚,没人废得了他,也没人给他上得了刑,只得作罢。本来贾右丞想把他关在天牢里号称最森严的地字一号的,可是恬亲王倒是不知道他的厉害,硬是要提出来放到东市口。你师父也不跑……对了,你师父这是来干嘛的啊?什么都审不出来,听说是反复只纠缠那什么一百两黄金,恬亲王都快疯了。”
      “倒是像他能干出来的事情呢。”织流韶微微笑道,“也不是什么事。只是……”织流韶微微想了想,目光有些飘忽,“我多年不回中原,师父为了哄我回来,才出此下策。倒是让阿影你见笑了。”
      叶影目瞪口呆的,实在是不明白这所谓的武林第一的想法。
      织流韶看着他,不由淡淡一笑,拿了个鸭掌塞他嘴里。
      “等等,怎么以前我从不知道你居然是武林第一的徒弟?”叶影突然想起这茬来,忙问。
      “我和你相识的时候,我也还不是他的徒弟呢。”织流韶笑笑,“不过这几年才入了这门的。”
      “我听说那织颢已经有百岁了,还收徒弟呢?”叶影奇道,“阿月你瞧我,可否也有做武林第一徒弟的潜质?”
      织流韶被他逗笑了,嘴边却也是淡淡的。

      虽然叶影想的是秉烛夜谈通宵达旦,但是终究织流韶的身子不好,至三更过了便开始困顿,最后两人便和衣挤了一张床去。
      次日清晨,店小二送了洗漱热水来,织流韶让叶影先洗。叶影也不客气,一边洗一边看织流韶自己先泡了一壶酽茶,然后自包裹里拿出个青漆小盒,里面却是牙粉。
      叶影洗完了脸,倒是觉得这牙粉有趣,比平日里用的青盐来的细腻,便好奇道:“我倒不知道阿月你用的是牙粉。我以前只在几个朋友那里见过,也不好意思问。这牙粉和普通的青盐有什么区别?”
      “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青盐粗些。”织流韶捏了一小撮出来给叶影看。
      叶影拿在手心里闻了闻,道:“这味道,是加了多少药物?”
      “也无甚,就是薄荷龙脑干姜肉桂附子田七墨鱼骨百草香杨枝粉和盐。”
      叶影只听这一串药名就头疼,只理了理衣裳,呆坐在凳子上,看织流韶洗漱。
      末了,织流韶要换衣裳,叶影无聊地在屋子里转圈,突然想起自己刚刚拿了那牙粉来玩,还是一手的药味,便想就着两人洗剩的水洗手,不料入手却是一盆冰水,唬得忙把手抽回来。
      叶影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再试了试,还是冰的。若不是方才是他第一个用水,知道这水是热腾腾的,否则一定以为小二是拿了在屋外冻了一宿的水进来的。
      想想这水也只有自己和织流韶用过,自己用完时还是热的,怎么才过一会,便那么冰的?转念记起织流韶身上的寒气,昨夜入睡时织流韶也是要离自己远远的,自己偶有触及他的身上,总是冷的。他本以为是织流韶体寒,总热不起来,此时细细一想,莫不是内力的关系?可是自己明明记得六七年前织流韶的内力中可没有这一股寒劲的,难道是走火入魔了?
      想到此处,叶影不由得大慌起来。走火入魔对于他们这样练内家功夫的人来说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恰好织流韶换了衣裳出来,是件枯茶色搭银朱,虽然有了些喜气,却依旧是灰蒙蒙的没有精神。
      叶影上去就拉住织流韶的手,织流韶吓了一跳,却还是一闪避开。
      叶影一急,便用了功夫,上手擒拿,只要抓织流韶的手。
      织流韶不知他是何意,身后又无处可躲,于是只在方寸间与叶影过招。
      只是叶影当年就不比得织流韶武艺精湛,如今还是落了下乘,怎么也捉不到织流韶的衣角,不由得大急,只好道:“阿月你别瞒我,你是不是练了什么功夫走火入魔了?如今身上这般冷?”
      “原只为这个,我以为你是怎么了。无甚大碍的。”织流韶只淡淡一笑,收了手,也不愿多说,从叶影身边走过,自在桌边坐下。
      “你身上寒气自己怕是都不能控制了吧?!这般还叫没事?!”叶影大怒,一般修练内家功夫的内力都流转于体内,除非是自己驱动,少有这样泄于体外的,除非此人已经脉混乱,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内息了。
      织流韶仍然淡淡微笑着,耐不住叶影的追问,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我不过是在第五重的时候出了些岔子,待到第九重就好了。阿影你不要瞎想。”
      “我不信!那是什么武功?能让你这么冷?”叶影嚷道。
      “你不明白的功夫多了去了,怎么就不信我的?”织流韶笑。
      叶影大急,冬日里的,额头都渗出豆大的汗来。
      织流韶见他真是为自己着急,还是不忍,轻轻一叹,终是道:“是冰九重。”
      “那是什么?莫不是什么邪功?”叶影追问。
      织流韶知道叶影的脾气,如今起了大疑惑,又关乎他的身体性命,那是不问到底不罢休的,道:“我告诉阿影,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叶影皱着脸,勉强应了。
      “你可知道寒九岁?”织流韶道。
      “听说过。说是当年万安年间的妖人,害了不少人。(注1:万安为楚武康帝的第二个年号,楚武康帝为楚朝第四位帝王。)”叶影回道,“后来被当时的孝亲王拿住了,废了功夫的。你莫不是练的他的功夫?”
      “恩。”
      叶影又急了,“那是妖人,你怎么可以胡乱就练他的功夫!”
      “我从前就和你说过,功夫好坏不在于哪门哪派,只在于你用于做何事。你这话再拿去和尊夫人说去?”织流韶反而还有心与叶影玩笑。
      “我不和你顽!你只说,这功夫与你身子有益有害?会不会害人心智?”叶影娶的方女侠也是师从邪道,叶影从未嫌弃过,如今也只是和织流韶理论这功夫是否伤身。
      “若还是七年前的我,自然无益,可于现在的我来说,是为数不多的几条出路罢了。”织流韶拿了剩下的半壶酽茶,倒在茶杯里,用一只手指轻轻点了点茶水,叶影就看见那杯里结出了冰花,“至于害不害人心智,我倒是不知道了,不过也是无妨了。”织流韶抬起头,和叶影对视,“真正能害人的,只有人罢了。”
      叶影被堵得无话可说,最后只能闷闷:“算我说不过你。”
      织流韶轻笑,“说得好似你曾经能够说得过我似的。”
      叶影无语。
      织流韶站起来,拍拍衣裳,“说了今日去自首,又和你说这些。”
      于是叶影再次急了起来,“真要去啊?”
      “不去待如何?反正师父他也未曾做下此事,只是逗那些官员们好玩罢了,何必又误他们的事?”织流韶道。
      “现在恬亲王可急眼了,就怕屈打成招。”叶影有个师叔在朝中供职,总听说这恬亲王昏聩,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
      织流韶微微趱了眉头,“我听说贾右丞虽是酷吏,好歹公正严明,不至于作出这等事情吧?再说,现在虽说是师父是嫌犯,也不见得我就是从犯,不会一自首就进天牢上刑吧?”
      叶影再次无言以对。
      “阿影你先回去吧,你一到暖京就跑出来一整夜,你师叔该是担心了。”织流韶笑笑道。
      叶影想都不想便拒绝了,“我陪你去。”
      织流韶轻轻摇摇头,还是婉拒。
      叶影无法,也知织流韶脾性倔强,可总觉得自己憋屈,于是道:“阿月你这是怎么了?我总觉得这次遇见你,你与我生疏了许多。我不知这几年里究竟是出了何事,可是我说一句不吉利的话,总觉得现在的阿月你骨子里都是一种世态薄凉的厌世味道。到底是是怎么了?我这几年也没见过月朗,月朗他……莫不是你和月朗出了事?”
      李月朗,江左李家的独子。
      织流韶闻言,只眯了眼笑笑,缓缓坐下去,低下眉眼,淡淡道:“不过是年少的时光,当年的痴狂罢了。”
      那些年月里,青山如黛,江水无澜,马蹄醉着花香,少年俊俏的身影如歌如笑,没有如刀的红袖,没有似血的残阳,只有天高云阔,流烁的华年。
      他终不能忘的痴狂。
      叶影听不懂他打什么哑谜,又是织流韶的私事,只是听着不好,还想再问,却看见织流韶闭了眼睛,一副入定的模样,自己不好开口,只在屋子里团团转了几圈,最后还是气闷地和织流韶道了个别,织流韶也没有理会他,任他自己走了。
      织流韶一只肘搁在桌上,低着头,听着叶影重重的脚步渐渐离去,终不能忘那回忆中的时光。
      那一年的醉颜红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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