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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幕(3.5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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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青玉坛,下层】
斗室之中,熏香袅袅。
欧阳少恭正在抚琴,忽然听得一名弟子来报——“禀告长老,方才方公子前来寻你,弟子按你的吩咐,推说你不在,方公子便留下一纸手书走了。”
欧阳少恭顿了顿,并未停下手中动作,语气是寡然无味的,掺着些漫不经心的冷淡。“放那边罢。”
这名弟子如约照办,却并未退下:“还有一事……”
“说罢。”
“方家二姑娘说,定要见长老一面,否则她不会服药。”
这事倒勾起了欧阳少恭的兴趣,他心道:方家二姐似是察觉了什么。这女子不只泼辣爽利,也不乏心细如发,与方兰生真是云泥之差。
便又对那弟子道:“我知道了,再过片刻,我便去见她。”
待到弟子退下,欧阳少恭执起兰生的手书,缓缓抚平。
少恭:
我们一行至乌蒙灵谷已有数日。木头脸的娘亲虽死而复生,却不能言语动作,到了日光下更会化为光点飞散。女妖怪说活过来的并非木头脸的娘亲,而是一种名为“焦冥”的虫豸,食人尸骨后聚形。大家听闻后,都很是丧气。少恭若是得空,赶紧来乌蒙灵谷看一眼,若仙芝溯魂丹真非起死回生之药,也好再做打算。
另,自祖州回来少恭就一心炼药,有件事寻不到机会与你说。我不会忘记寻找桐姨一事,等木头脸的娘亲的事了结,我会继续去找她。
“……傻小兰。”欧阳少恭抚着笺纸自言自语,笑容阴晦难测:“你见不着我,就没想过其中缘由?”
自从百里屠苏他们寻得仙芝之后,欧阳少恭开始有意回避兰生。因为自那时起,欧阳少恭便想到了,送给兰生的“礼物”该是什么。
是了,焦冥。
将琴川那些记忆中的人都变作焦冥,摆到一处,慢慢欣赏方兰生,以及百里屠苏愤怒扭曲的表情,然后将他们也变作焦冥。让所有人……所有人都来承载他的记忆。这样一来,这些人仍会留在他身边。
也许,许多年后,他还没有忘记兰生。那时,他便可以对着化成兰生的焦冥,回忆当年——
曾有一个少年,天真懵懂,不自量力。
这又该是何等的美妙。
欧阳少恭一想到这样的情形,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这等愉悦之事,自然不该急于求成。他避着兰生,是为了日后尽情品尝对方的痛苦。
欧阳少恭眯着眼,幻想了片刻,拔脚去了方家二姐的房间。
从琴川寻来的病人,其实大多关押在禁地。因他们全是将死之人,青玉坛弟子连男女大防都懒得讲究,仅以几道布帘隔开空间,便仍在那边不管不顾。欧阳少恭却不忍心令方家二姐遭受这般折磨,将她安置到客房,以贵客之礼对待。毕竟……他要给兰生一个栩栩如生的姐姐。
谁料正是这点,让方家二姐起了疑心。
欧阳少恭赶过去的时候,方家二姐正在绣一件吉服。鲜红的颜色,像是从颈间喷薄出的血,他见了很是欢喜。
吉服上的花纹,则是莲生并蒂,鸳鸯成双。
“少恭来了。”方家二姐头也不抬,指间如飞:“这么多日了,我一个人在此处休养,从未见过当日一起来的其他人,他们情形到底如何?”
“此疫病来得凶险,我尚未寻出解救之法,只得让大家待在室内。”
“是吗?”方家二姐仍未抬头,淡淡道:“多日见不到大家,怪想念的。”
“我知道二姐有些乏味了。只是不敢让病人间过多接触,怕是疫症反复无常,刚有起色的,又被别人传染病倒。”
“你都还没找出治病的法子,谈何‘起色’一说?”
“这……二姐是怪我无能?”
欧阳少恭面上露出了为难之色,心里却道,方家二姐果真是泼辣,若是个口拙的,便要被她说得无还嘴之力。
“少恭不必随着方家的习惯唤我,我们不过是幼时邻居。”方家二姐总算是抬起头,眼中满是质疑:“我们多年未见,现在我已是琴川有名的泼妇,除了我家夫君,人人都怕我,而少恭变成什么样,我也不清楚。既然我们都已变了,何必嘴上记挂着旧日情谊。”
方家二姐的话虽是硬如顽石,一脸的病容却抹去了眉目间的暴躁之气,不知情的人远远看着还会以为是个温婉女子郁郁寡欢。
欧阳少恭在心底赞了一声方家二姐当真通透,口中仍是恭谨:“我自幼家中无姊妹,后来拜入青玉坛,更是淡薄亲缘,因此,确实是将你当姊妹看的。”
方家二姐软硬不吃,冷淡道:“当不起。”
“……听闻你不肯服药,这是为何?”
“我总觉得,这药要是喝下去,就再也没有明日。”
“这……”
欧阳少恭答不上话了,因为那药确实能送方家二姐上路。虽然他有自信哄骗过去,然而此事就如方家二姐接下来所言——
“我是将死之人,骗我毫无意义。”
因而,欧阳少恭默默颔首。
方家二姐又道:“我死前只想知道……少恭……你想做什么。”
“二姐何出此言?”
“疫病一起,岂止祸及琴川一处?若是你真有心阻止疫病,带琴川的人来此处又是何图谋?”
欧阳少恭顿了顿,道:“在下能有何图谋?不过是……”
要将你们都变作焦冥,摆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话没来得及说出口,方家二姐又道:“我听过……很多医治顽疾的药方子,须得有药人试药千百次。其间过程凶险万分,一次不当,病人便要命丧黄泉,所以……验方子的药人,是越多越好……少恭,跟我一同来的人,还活着吗?”
阴冷的笑容,曾经无声地出现,转瞬又无声地消散于欧阳少恭唇边。
他正是要将一切和盘托出,陡然被打断,接着听到了这番见解,因而也踌躇了片刻。
“他们……”——他们还活着。现在是要先拿你下手,因为此刻焦冥数量充足,“复生”出来的二姐才会栩栩如生。
方家二姐叹了口气,径自误会下去。
“那么,今日你就是要拿我做药人?”
“……并非是要……”
“少恭不必再骗我。”方家二姐低下头,拾起未缝完的吉服:“我今日气你,是因你未对我说真话。但我并不介意试药之事,只是你得等我两个时辰,待我将这件吉服缝完。若我今日真命丧于此,也好歹为兰生成家立业尽了份心意。”
“还有……”方家二姐声音压得极低,宛如自言自语:“你别劝我退了兰生和孙家的亲事。你那封信上所言兰生的心思,我不是不明白,可孙家小姐是我亲自相看过的,温婉娴静、大方得体,性子与兰生正是互补,更难得的是她对兰生有情,两人再般配不过了。我相信兰生若是见到孙家小姐,一定会喜欢上。”
而后,方家二姐不再言语,专心地缝那件吉服。欧阳少恭被“误会”至此,一时间觉得好笑。心想自己何曾有过她所言的那种好心肠,写信也不过是推波助澜等着看笑话。她自己一厢情愿认定了些什么便一意曲解下去,与一厢情愿要替他找寂桐的兰生有何不同。
由此来看,方如沁和方兰生当真是一对姐弟,血缘骗不得人。
欧阳少恭不禁期待她还会说些什么,靠在墙角耐心等待。
方家二姐那边,则不如她嘴上说的那般谈定。不多时,拿针线的手抖动得愈发厉害。吉服是缝不下去了,方家二姐索性停下手中动作,怔怔地坐了会,一滴眼泪坠下来,落在吉服上,无声地渲开了一片血红。
“即使我死于此处,也不会怨你,真的。从我染病起,只求不要祸及家人,自己能不能活倒在其次。毕竟,生死有命。”
“……好一个生死有命,二姐灵慧。”
欧阳少恭沉默半响,忽然微微地笑了。
不枉他等在此处,果然是听到了有趣的话。
凡夫俗子都是一群掩耳盗铃之辈。明明心中惧怕至极,还要用“生死有命”这四个字来搪塞她自己。但须知天地不仁,若不挣扎,世上就没有欧阳少恭这个人,太子长琴的痕迹也再无留存。
因而,欧阳少恭含笑道:“不过,决定你们生死的,不是天命,而是我。”
“少恭……你这话……”方家二姐闻言,果然停下了手中活计。
“这场疫病我能制止,不过没有必要。因为让疫病泛滥的人,便是我。”
“你……你……!!”
方家二姐眼睁得极大,为这突然到来的真相震惊不已。她一手指着欧阳少恭,不住颤抖,针线掉落于地而浑然不觉。
欧阳少恭笑了笑,从地上寻到针线,交还到方家二姐手中,殷殷询问:“二姐,这吉服,你还缝不缝?”
“欧阳少恭……!你……为什么!”
方家二姐惊怒之下,一连咳嗽好几声,随即一口黑血从唇边溢出而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欧阳少恭,又一次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呢……”欧阳少恭眯起眼,品味着将痛苦施加于他人身上的愉悦。
越是毫无准备的人,面对真相时的挣扎,越是让他觉得赏心悦目。
“说起来……还得谢谢小兰。他不辞辛苦远赴海外,为我找到了一味名为仙芝的材料、以仙芝做药引,可炼制能万年保存人畜形体的奇药。我想要琴川之人都待在我身边伴我万年,可惜这药只对死人有用,只好请你们先死一次。”
方家二姐陡然跌坐到椅子上,已有些喘不上气来。“你……你这畜生!”
“畜生?”欧阳少恭冷哼一声:“二姐不必夸我。在我眼中,人与畜生并无二致,有时畜生更比人来得可爱。对了……若是日后仙芝溯魂丹有剩余,二姐替小兰养的那条癞皮,我也会寻来,与你们摆作一处。”
“疯子……疯子!”
方家二姐已经无话可说。欧阳少恭似是已将原由说了出来,但她仍然不明白,故乡为何要面对这般无妄的灾难,他们又为何要为了一个疯狂的理由命丧于此。
她越是不明白,越是生气,又越是止不住眼泪汩汩流出。看在欧阳少恭眼中,又是另一番情形——凡人软弱的表现。
“二姐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日后你们都要为我的心意而活。至于当下……你还是先把小兰的吉服缝完。”
而后,欧阳少恭拿起那件吉服,细细检看。
“料子是最名贵的料子,可惜鸳鸯的翅膀有些偏斜了,莲花绣线的择色亦不够水润……二姐拿手的本就并非绣活,病了这些日子,更做不好了……这件吉服,实在算不上出挑,不如别做了。”
欧阳少恭挑三拣四了一番,又笃定道:“况且,你现在也该没心情做。”
方家二姐气得发抖,呆看了欧阳少恭半晌,忽然一咬牙,站起身来,抬手给他一巴掌。
啪——!伴着一声脆响,欧阳少恭脸上浮现一个鲜明的掌印。
方家二姐虽是病弱,这一掌却拼尽了气力,打得欧阳少恭一连退了数步。她恨恨道:“欧阳少恭……!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欧阳少恭怔了怔,伸手抚上面颊,笑得和善起来:“可惜,你没有做鬼的机会。青玉坛有一件秘宝,有吸人魂魄的功效。待二姐一死,我便将你的魂魄锁入此秘宝中,日后炼药时以此为药引,亦能练出不少奇药。二姐魂魄耗尽,不必带着怨气投胎,世世受苦,只余形体留存,岂非妙事?”
言罢,欧阳少恭大笑起来。
那是卸下了所有伪装,疯狂而冰冷的笑声。
一如万丈深渊,又如万年寒冰,将方家二姐的意识侵蚀。
是夜,欧阳少恭在青玉坛上层的丹阁旁,唇角噙着笑,不住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不,是幻化作那女子形体的焦冥。
曾经红润的面庞,如今一片青白。
曾经明亮的眸子,如今尽是空洞。
美是美……总归少了一分生气。但欧阳少恭很满意,他对活人早就不抱期待,有这么一件精致的摆设放在身边足矣。
方兰生,不知你对这份“礼物”是否满意?
我现在,很想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