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兰恭]世间道》暴虎冯河

4、第四幕（上）

　　【第四幕魂之彼岸，中段】

　　兰生眼见着那一头，欧阳少恭掳了风晴雪，与百里屠苏一行定下五日之约，狞笑道：“眼下，你们先回人间，应该有人会寻你们。”
　　而后，一挥袖间，百里屠苏一行逐个被打落忘川。到了兰生这边，欧阳少恭望着他，忽而弯起唇角，绽放一抹戏谑的笑：“小兰且留下来，陪我说会话罢。”
　　言罢，欧阳少恭果真收了架势，一步一步朝着兰生走过。
　　此情此景，兰生只觉得满心冰凉。

　　“欧阳……少恭！！！”
　　兰生咬紧牙关，忍耐着从这疯子身边逃开的冲动。“你又想做什么！”
　　欧阳少恭摇摇头，微微地笑着，平时眼中的沉静温和全然不见，此刻只余下冷酷和残忍。这般神情，抹去了他身上的最后一丝人性，因而……
　　面前这个人，只是一份徒具人形的疯狂执念。
　　“呵呵~我是想起来，我送小兰一个虽死犹生的二姐，小兰却还没好好谢过我~”欧阳少恭抬起下巴，有了些颐指气使的意味：“所以……你还不快过来道声谢？”
　　“住口！”兰生气得瑟瑟发抖：“那不是二姐！那是一堆虫子！你真的疯到人和虫子都分不清了吗？！”
　　欧阳少恭怜悯地打量了兰生一番，叹了口气，道：“我先前说过，任何生灵，都是披毛戴角的畜生。我岂会分不清人与虫子的差别？”
　　剩下的话，欧阳少恭却懒得说出口——他由九天堕入凡尘，用半份仙魂驱使人畜的躯体，本就与凡人不同。在他眼中，人与虫子并无多大区别，他要的就是承载着昔日回忆的一具形体，自然也不介意，在那些形体之下游走的，是温热的血液还是蠕动爬行的虫子。
　　“……满口歪理！”
　　兰生实在忍无可忍，一拳朝着欧阳少恭挥过去。欧阳少恭冷哼一声，一挥袖，兰生只觉眼前金光大盛，随即身体沉重起来。
　　一低头，不知何时腰部多出了一圈金色法阵，形状与当日在秦始皇陵见到的相似。只是，上一次法阵是雷严用在欧阳少恭身上，兰生怎样也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被法阵所囚的一日。
　　“小兰~你怎能这般不顾礼数教养~”
　　欧阳少恭终是靠近了兰生。素白手指抚上了兰生手背，一点点加重力道，硬是将兰生握紧的拳扳开，而后，他轻柔地摩挲着兰生掌心。
　　“若是被你二姐看到，她定然会生气~”
　　“住口……住口！你不配提二姐！”兰生愈加悲愤：“木头脸相信你，你让她的娘亲尸身被虫子吃掉!我以前视你如兄长，后来更视你如……”
　　——视你如命中注定之人。
　　兰生生生地将下半句话吞回去。
　　——他已见识了欧阳少恭的真面目，他猛然察觉江都那夜的肌肤之亲，令他不知不觉沉醉下去的温柔只是假相。欧阳少恭疯狂地想要折磨每一个亲近他的人，而他为他所经历的挣扎，与所下定的决心，若是说出口，只会被他当作笑谈。
　　“……你却杀了二姐！”
　　兰生闭眼上，语气似是平和了一分，却染上了更决绝的仇恨。
　　——于是，欧阳少恭再也不会知道，兰生已经对襄铃说过什么。兰生又决心在去青玉坛探望他和方家二姐之后，要对琴川孙家的小姐说什么。
　　——他再也不会知道，兰生曾经愿意为了他，宁愿不去赎自己前世的罪孽。

　　“哎……小兰总不肯好好听我说话……”欧阳少恭眯起杏眼，笑得很满足。
　　他终于让兰生感到了痛苦。
　　从崇拜到反抗，从憧憬到仇恨，他终于将这个少年天真的幻想践踏成泥。兰生的挣扎和愤怒如同火焰，又如同从累世的亲人、爱侣的身体中流出的鲜血。那一瞬，欧阳少恭胸中充斥着巨大的愉悦，就连冰冷扭曲的心，都似是温暖了些许。
　　因而，他眼前的兰生，又可爱起来了。
　　“我杀你二姐，是治病救人；我将她化作焦冥，是方便你日后睹物思人。小兰不谢我也就罢了，还出口恶言，真是不乖~”
　　“欧阳少恭……！！你简直……不可理喻！！”
　　兰生竭力要将手从欧阳少恭掌中抽出，反而被他欧阳少恭握得更紧。兰生着实挣不开，只得怒视着他，口不择言：“你丧心病狂，杀人如麻，做尽丧德之事！难怪上天罚你世世孤独，失去唯一心爱之人！巽芳公主之死，是你的报应！”
　　“……小兰莫要胡闹！”欧阳少恭被戳中伤疤，陡然色变。
　　他冷哼一声，总算放开兰生。
　　“苍天待我不仁，当年巽芳何其无辜，她那般善良，我不过是要与她琴瑟和鸣共享百年，上天便要夺走她！既然上天以我的苦痛为乐，我为何不能效仿它！”
　　这一番话，欧阳少恭说得又快又疾，掺着些许自言自语的意味，听上去倒更像是辩解。就仿佛——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此刻他仅是需要给一个“合理”的理由。
　　“你只想到琴瑟和鸣共享百年，杀人性命夺人魂魄又有理了？！”
　　欧阳少恭冷笑一声：“我不夺人魂魄，便活不下去，何错之有？”
　　他早不是第一次被人问及渡魂之事。他还记得，最初几世渡魂归家，亲人爱侣起初是满心欢喜的，待得知渡魂的真相后，便沉溺在他夺人魂魄的负罪感中。
　　因这份不知所谓的负罪感，他被目为异类，驱逐追赶，饱尝苦楚。
　　但所有驱逐他的人都忘了……他渡魂的目的，是要回到他们身边！

　　他简直病入膏肓，已是无药可救。兰生望着欧阳少恭愤愤不平的神色，如此想道。
　　“欧阳少恭……你不该活下去……从太子长琴魂魄分离起，你就该消失……”兰生一字一字，重重道：“我……我和百里屠苏……若是此生从未遇到你，境遇便不会这般悲惨……”
　　“哼……”欧阳少恭狰狞地笑了：“小兰说得轻巧，我凭什么为你们的境遇而生或死？”
　　然后他趋身上前，扯着兰生手腕，往前一拽。兰生身体被法阵困住，一时间难以平衡，跌倒在地，欧阳少恭却是不管不顾，只用力拖着他，往忘川蒿里的方向行去。
　　“看来小兰始终不理解我~”
　　欧阳少恭仍在笑，语气中却掺上了一分连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干涩：“所以~我还得让小兰知道，我这数千年来，过的到底是怎样的日子！”

　　进了忘川蒿里，欧阳少恭将兰生往地上一推，冷冷道：“小兰，先前你随他们行得匆忙，并未好好观赏过此处吧？这里……风景当真不错~”
　　他眯起眼，望向远方，像是沉醉在这奇诡的风景中。
　　确实，当世之中，或许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此处。自他重回蓬莱，见到故土废墟，便多次来忘川蒿里，寻找巽芳的魂魄。但太多次的寻而不得，让他确信，巽芳去投胎了……洗尽了一身的尘缘，抛下了恩爱的往昔，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从此，世间再也没有巽芳。而她的转世，与他并无半点干系。
　　因而，也没有人比他更厌恶这个地方。茫茫的天与水间，荒草遮盖了道路，只有亡者的魂魄化作光点，浮浮沉沉。不……此处原本就没有道路，又何止忘川篙里，整个天地间，都不曾为他这个不应该存在的人，开辟过一条道路。
　　故而，先前的数千年纵是浑浑噩噩度过了，一回头，眼中全是荒芜。

　　“对了……”欧阳少恭想起一事，执起兰生的手，抚过他腕上佛珠。
　　“小兰戴着这东西，亡者魂魄怎敢靠近你？你便不能好好体会我的心情。”
　　欧阳少恭略一施力，生生将佛珠扯断。
　　有过佛法加持的珠子，泛着淡淡光晕，一粒一粒散入水里。
　　丢了未免可惜，因而欧阳少恭蹲下身，摸索寻找着珠子，慢悠悠道：“小兰曾在自贤山庄中寻回过前世……他叫晋磊，是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对罢？”
　　“小兰可曾还记得，被晋磊暗算那些人的模样？比如……”欧阳少恭一连道出好几个人名，语气转为冷厉：“想来那些人里，必然有心怀怨念不肯投胎之人，小兰何不好好想想他们？”
　　“欧阳少恭……我不会听你胡言！”
　　兰生闭上眼，双唇诺诺蠕动，念了一段清心经文。

　　忘川蒿里，是心怀执念不肯投胎的魂魄的归处，进入此处之前，娲皇女娲大神曾言，心有念想，或许能见到所想的人。而这跨越生死的相见，却也并非易事。世间的魂魄，若非怀着深重的爱与深重的恨，便不会留在蒿里。
　　兰生此生前十八年过得一番平顺，不曾与人有过那般深刻的牵扯，而唯一对他放不下心的亡者，魂魄却被欧阳少恭拿去炼药……就算想见也再见不到。偏偏先前在自闲山庄，因缘巧合他记起了前生的杀孽——六十年前安陆的晋磊，自师傅被害便心智失常，屠尽自闲山庄老老小小仍不嫌足够，又暗害了许多江湖人士。这其间，未必没有如欧阳少恭所言，怨着晋磊不肯去投胎的人。

　　欧阳少恭是要用前世之事来扰乱兰生心智，兰生虽猜不出，但连接数次目睹欧阳少恭的真面目，心知他的每一桩行动都是要折磨自己，因而本能地去抵抗。
　　经文低低响起，兰生额上冒出些许汗水。虽然佛经可让人平心静气，然而最大的仇人就在面前，他的心却也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
　　饶是如此，对欧阳少恭的恨意，好歹也分去大半心神，让他无暇回忆前世的事。
　　欧阳少恭见状，蹙起眉，道：“小兰不好好领会我的心意，这可不好~”
　　言罢，他似想起什么，伸手探入袖中摸索。
　　“我记得，此次出门，带了几丸丹药……其中有一味，可令人神智涣散。还有，这可是用玉横中的魂魄所炼，说不定你二姐便在其中。”
　　接着，欧阳少恭摸出一粒丹药，递至兰生嘴边。
　　“快将此药服了，说不定你们姐弟便能……在你体内重逢~”
　　……丧心病狂！
　　兰生紧紧抿着嘴，将头侧向一边。
　　“小兰听话~”
　　欧阳少恭哄稚童一般轻声慢语，不顾兰生的挣扎抗拒，硬是撬开他的唇齿，手指探入口中搅弄。而后将丹药送入兰生喉间。
　　“你……！！”
　　兰生又气又急，含混不清地怒喊一声，随即用力咬下去。欧阳少恭吃痛，腾出另一只手来，钳制住兰生下颔，将手指抽出来。
　　他瞧见玉白的手指上，牙印深深凹进肌肤，血珠随着印痕淌出来，诡丽异常，又开心起来，将手指放入口中吮吸。
　　“小兰先前曾说，我的血是冰做的，我尝着，倒觉得挺暖……”
　　言罢，欧阳少恭再度钳住兰生下颔，猛然将伤指探入兰生口中：“不如小兰也来尝尝！”
　　他在兰生口中肆虐一阵，捂住兰生的嘴，强逼他将血咽下去。
　　兰生口中满是血腥之气，丹药亦开始生效。神智涣散之际，听到欧阳少恭慢条斯理地问——
　　“我的血，是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