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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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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捧上漆雕三足鬲和一叠雕成荷叶形的竹碗,舀出汤汁呈递到案前,只见透明的牛蹄筋做成珍珠大小,以旧年梅花熬炖,初入口只觉味淡,再品却觉得清纯爽脆。
白玉盘中盛着半透明的桃花鳜鱼。散落的点点桃花、流水、鳜鱼,均为春天之景。鳜鱼的味道很鲜美,再配以桃花的香气,更是味足香浓。
剩下的青骨灰瓷碟中摆了几样精致的甜食。梅花状的果脯小馅饼,炸得酥脆的南瓜卷,配着两杯琥珀色的银耳莲子羹。
后宫嫔妃每月的吃穿用度是规定的,母妃把每顿饭食都做得这么讲究,结果就是一顿只有两三道菜。李恪边拨弄着瓷盏里的调羹,边暗暗忖度。
杨妃素来安喜静,因此宁心宫地处偏僻,宫外又遍植青竹,随风萧萧飒飒,如春雨洒落。
李恪问道:“母妃可有什么熟识的北胡人?”
杨妃停了手中碗筷,眼中如江南细雨的柔和顿时凝住:“怎么这么问?”
李恪挪到杨妃身边,道:“是这样的,父皇最近令朝中商讨是否出击北胡一事,儿子为了打探胡马行情以判断敌方实力,前几日特意去了一次马市。在那里,儿子遇到一位颇为来头的少年,竟然只凭我的玉佩就能认出我的身份,此人虽乔装成中原人的模样,但仔细一看便知是个胡汉混血。北胡人中能对母亲的物品如此了解的,恐怕没有几个。”
杨妃细想了一会儿,倒是侍奉她多年的宦者元贞恍然大悟,扺掌道:“老奴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位带汉人血统的突厥人,算起来跟娘娘还是至亲呢!只不过……不是什么少年。”
李恪忙问是谁,杨妃却一眼把元贞到嘴边的话给瞪了回去,自己漫不经心地答道:“非要说认识的话,那就只有突利了。”
李恪差点被刚喝下去的羹汁给呛到。
杨妃边拊着李恪的脊背边嗔怪道:“小心些,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姨母淮南公主在大业十二年就嫁给当时还是突厥世子的突利做王妃,突利的母亲又是我的亲姑姑义成公主,如此算来也是至亲了。后来突厥出了变故,汗位才被如今的劼利所夺。至于你今日在马市上所见的那个少年,我并不知是何人。”
元贞还沉浸在美妙的回忆中,滔滔不绝地接过话茬道:“啧啧,殿下您是不知道,年轻时候的突利真是个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当年到大隋来求亲看中的本来是我们家公主……”
“多嘴!这是哪个年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今日罚你刷了所有的碗筷,再抄写十遍《心经》。”
元贞撇撇嘴,悻悻地退了下去,李恪却对“当年的事”饶有兴趣,缠着杨妃一定要说个明白。杨妃拗不过李恪,便说:“你母妃当年不想嫁到草原上去,便求你外公想个法子,邀请突利与大隋最优秀的一名箭手比试,若是大隋赢了,突利便只能听从大隋的安排。当然,若是突利赢了,你母妃我就必须嫁给突利。”
李恪托着下巴歪了头念道:“从其后母妃嫁给父皇的结果来看,那名箭手必然是赢了突利的,所以炀帝才挑选姨母和亲。母妃是公主,自视甚高,居然能把自己的前途寄托在一场赌注之上,看来那名箭手并非常人。”转念一想,又笑问:“那位大隋最优秀的箭手,莫非就是父皇?”
杨妃无奈地笑道:“你这个古灵精怪,猜什么都能猜对!”
李恪顿感惊喜无限,得意了一会儿,想着杨妃平时也曾用这种说辞前来敷衍,神情又渐渐沮丧起来。上前帮杨妃捶着肩头,难以置信地问道:“真给儿子猜中了吗?”
“当然——没有猜对!”杨妃故意拖长了腔调,咯咯地笑出声来。
李恪揉捏着杨妃瘦削的肩膀,却不敢再问。即使那名出色的箭手是父皇又怎样,打自己记事起,父皇与母妃就好像总是隔了一层。与父皇举案齐眉共看河山的女人是嫡母长孙皇后,能为父皇出谋划策妙语解颐的女人是徐惠妃,还有姿容袅娜长袖善舞的韦淑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燕德妃。母妃虽然贵为四妃之一,可一月不过与父皇见上一两面,见了也没有许多话。母妃病了父皇会来探视,父皇宴饮过后母妃会派元贞送醒酒汤,仅此而已。母妃只是父皇诸多女人中无足轻重的一个,正如自己是父皇诸多子女中无足轻重的一个。
夜沉如水,湘帘低垂,庭院寂寂。李恪离开宁心宫时,面颊上轻忽地拂过细细的雨丝,皱了皱眉便想跨入雨中。元贞颤颤巍巍赶来送伞,道:“宁心宫到玄武门有一段路,雨天路滑,还是让老奴送送三殿下吧。”
沉沉暗夜中皇城的一切仿佛都陷入了潮湿的回忆之中,一路只听得雨丝轻扑在油纸伞面上,元贞手中提着的一盏宫灯忽明忽暗,却是风雨中唯一照亮前路的光明。
元贞走了一会儿,有意无意地说道:“这可是长安入春的第一场雨呢,今年竟来得这样迟。三殿下似乎还是同小时候一样,不喜欢下雨。”
“不,不是不喜欢下雨,只是不喜欢春雨。本王喜欢仲夏的暴雨,畅快淋漓,荡涤天地。”
静了一阵,李恪便随意与元贞聊了起来,话语间提及杨妃方才说的比射之事。元贞听完张大了嘴,愕然道:“老奴记性虽不好,但隐约也记得并非那么一回事。比射的箭手确是陛下不假,可那个约定不是炀帝定的,似乎是公主自己定的,箭手也是公主亲点的。否则,炀帝岂会拿公主的婚姻大事当儿戏赌言?不过,陛下和突利正是因为那一场比射而相识,互相交换了弓箭结为莫逆之交,在长安城中一时传为佳话呢。陛下随后还得到了炀帝的召见,当时李家出了不大不小的麻烦,因为这事炀帝也将前罪一笔勾销了。”
李恪的眼神渐渐冰冷阴翳起来,嗓音低沉地问道:“当年大隋的世族子弟之中,太原李氏并不算十分显贵,更何况父皇是李家二公子。为什么不是宇文氏或裴氏?”
元贞提及旧事分外激动,天南地北地侃起来,“三殿下有所不知,宇文化及与裴行俨虽一直爱慕公主,但陛下是公主早就看中的人,说来老奴还充当了媒人呢。那一年东都洛阳元宵灯会,老奴看中了一盏花灯,本想拿回去给公主,可李家四公子元吉也看中了那灯,言语不和间便动了手。老奴一看情势不妙便向公主讨救兵,公主和老奴带着侍卫前去抓人,结果没找到元吉。陛下当时正在街上射灯笼,老奴见罪魁祸首找不到,便胡乱指认了之前陪在元吉身边的陛下。公主气不过,要把陛下关起来。陛下真是少年英雄,气度非凡,边轻轻巧巧地射灯边问公主自己触犯了哪一条大隋律法。公主便找他的碴,说那些灯笼是大隋光明的象征,陛下在元宵之夜射灯,乃是射灭了大隋的光明……”
“真是一语成谶。”李恪不禁感慨。
“嗨,公主只是说说而已,哪里是真的要关陛下。公主若不是第一眼就对陛下有意思,想给陛下找建功立业的机会,岂会与突利定比射的赌约?只可惜陛下早就娶了右骁卫将军长孙晟的女儿,公主一直不知。后来知道了,炀帝说什么也不让公主做妾。如果陛下没有与皇后娘娘成亲,而是做了炀帝的驸马,如今天下恐怕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元贞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掩口赔笑道:“陛下不喜欢旁人再提当年的事,老奴也是憋闷得久了,偶然在殿下面前发发牢骚,三殿下可千万别让陛下知道。”
李恪静默半晌,道:“本王曾听说,等待一树桃花开到桃之夭夭,是一生一世。砍伐掉,却只在一朝一夕。既然母妃对父皇……那为何今日竟如此境况?陈公公,亡国之恨真有那么痛么?”
元贞愣了一愣,摇头苦笑道:“亏殿下记得老奴姓陈,多数人还以为老奴姓元呢。其实没有想象得那么痛彻心扉,炀帝二十岁率兵南下灭了陈朝,老奴的父母均死于战乱。但老奴若不是蒙公主庇佑,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何谈记恨大隋呢。”
“公主也是个明事理的人,若不是陛下,公主不可能在乱世中存活。况且,公主最希望看到的不过是太平盛景,陛下能够缔造治世,让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公主不会再存有怨怪的。琢磨不透的倒是陛下一直刻意回避旧事,房大人编修的隋朝史书上连公主的封号都没有记载。”
“本王只知母妃的名讳,母妃是否以名为号?”李恪淡淡自责。
“不是,公主的名讳是月溶,前朝宫人都唤她月溶公主。封号嘛,长久不提老奴也只依稀记得是‘洛阳’。因为公主与东都洛阳一样,都是炀帝的心头宝。”
李恪恍然,执起玉组佩中一枚纯白玉珩,烛光跃动中映衬着隽秀的隶体“洛”字。
元贞提及此处,便分外感慨起来:“炀帝一生临幸洛阳数次,哪怕被突利他爹始毕可汗围困在雁门,等到突厥兵退,第一个回的地方竟不是长安,而是东都。”
李恪不由心绪起伏,“解雁门之围的年轻将领正是父皇吧。十六岁,世族高第的公子还在吟花弄月的年纪,父皇就以八万潼关士兵击退始毕三十万铁骑,可谓是成名之战,震惊朝野。”
元贞应道:“不错,随后炀帝把陛下召至东都,准备留他在朝中。陛下在东都呆了半年有余却迟迟未等到官职,只能日日陪公主打猎下棋,想必是最苦闷悒郁的一段日子,但那半年却是公主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后来陛下回了太原,公主随炀帝下江南去了江都,这一别便是五年。五年过后再次见面,公主父母双亡颠沛流离,而陛下,俨然是大唐的秦王了。”
转眼间已到玄武门前,安琥早已带着车驾近侍等候多时,元贞将李恪送上马车,听着车辘越滚越远,直至融入漆黑夜色里寂寥的雨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