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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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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值早春时节,杨柳梢头才泛出点点鹅黄,几株开得紧俏的迎春,缀满金黄花朵的柔软枝条已经在漫卷东风了。长安的河道还没有因为这个时节融化的雪水或第一场雨而变得细流潺潺,光裸龟裂的河床依然曝晒在正午白惨惨的阳光之下。街市上小贩店铺闹闹哄哄,时不时有来自北方的信使穿街而过,飞奔的马蹄扬起了路面上积落已久的尘埃,逼得行人纷纷以手遮面。信差背囊令箭中那一抹醒目的红色掠过长安的汉玉驰道,倒是引得不少街头巷尾的百姓驻足观看,指点议论。
正午眩目的阳光照在马市拥挤喧嚣的街道上,光柱中无数细小的尘埃颗粒随风飞舞,堆积在街角处被晒裂的马粪散发着一阵阵干臭味。但马市上远道而来的商人与长安本地的顾客却讨价还价乐此不疲,马匹呼哧呼哧的喘息和时而响起的嘶鸣混成一片。
山东王氏马号因为经营得当服务完善,在长安的信誉一向不错。正值贞观十年,北方突厥骑兵大举入侵云中,连克边关重镇马邑与绥州,北胡二汗突利更是率五万精骑为先锋向绥州以南挺进五十里扎营。当此之下,朝廷需要战马,普通百姓更需要准备用以迁徙的马,王氏马号最近的生意因此好做得很。伙计的工钱涨了,待人接客时脸上也都带了三分笑意。岂料半路冒出个初出茅庐的后生,马市上竟惊现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云氏大马号,掌柜的是一位祖籍云中的年轻公子,以五十金一匹的低价贩卖专从北胡私运过来的胡马。眼看王氏的许多老主顾就白白被云氏抢走,王家的大掌柜却只能一筹莫展。
同样咽不下这口气的还有河东赵氏与关中杭氏。原来长安马市上这三家虽以王氏为尊,但也算呈三足鼎立之势。如今强敌乍现,三家立刻结成了一致对外的阵营,决心好好教训这个不懂行业规矩的马贩。王氏与马市令的交情匪浅,想请官府出面,但监管马市的官吏似乎对此早有耳闻,只是听之任之。三家经过商讨,认定马市令早已被云家买通,只有动用武力,才能将根基尚浅的云家赶出长安马市。
这日晴空万里,春光明媚,马市之上一如既往地嘈杂腥臭尘土飞扬。王赵杭三家派出了最为壮实的伙计,浩浩荡荡一行十几人气势如虹地杀向云氏大马号的圈养场。云家小哥正满脸堆笑地向顾客说道:“您瞅瞅,这牙口多嫩;您摸摸,这皮毛多顺溜,便宜着呢,才五十金!”眼看买马人就要掏钱成交,赵家伙计振臂一呼:“就是他们!兄弟们,抄家伙!”一行人便不分青红皂白上前拿住云家人狠揍一顿。云家人看似文弱,打起架来却毫不示弱,一时打得难解难分,尘烟夹杂着马粪升腾四起,原先聚集的买马人纷纷逃离。
突然,空中银蛇般舞过两下马鞭,响亮地击打在一边的柳树上,一声清越而震人心魄的命令响起:“都给我住手!”
云家伙计听到掌柜的声音,趁势踢开与自己纠缠在一起的三家同盟军,王赵杭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伙计也聚集到一起。为首的赵四吼道:“姓云的,你来的正好,我们要找你算账!”
云掌柜从柳树下的暗影中翩然踱出,阳光勾勒出他脸廓分明的线条。他的五官胡汉难辨,比汉人多了几分硬朗粗犷,又比胡人多了几分阴柔温润,宛若美玉雕成,一双晶莹璀璨的双眸带着雨后晴空的澄明通透。以白玉冠束好的黑发,柔顺如绸缎,光泽如宝石。肩头积了些柳枝上落下的嫩芽,唇畔抿了一丝懒洋洋的笑意,漫不经心地用马鞭将嫩芽掸去。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做起来却是风流倜傥,高蹈出尘。光华流转间,令人不能直视。
众伙计没有想到云家的掌柜居然这样一位丰神超拔的翩翩公子,一时都愣在原地。仍是赵四先回过神来,咽了一口唾沫,质问道:“你们云家把胡马卖得这么贱,还给不给我们卖中原马的商人活路?我们今日就是要来讨个说法!”
“说法?什么说法?本公子只知我们愿卖,有人愿买。”这位云掌柜的态度却显然没有他的相貌那么温和,只见他斜视赵四,细细拨弄着手中的马鞭,唇边的讥诮与不屑愈发明显。
双方正在对峙之际,消失许久的马市令威风凛凛地带着一拨官差分过围观的人群,打量了一眼双方,见到云掌柜时却神色一震。故作镇定地问道:“是谁先闹事的?”
王家伙计如见救星,忙挤上前点头哈腰道:“邢令,是他……”话音未落,马市令已经喝道:“把赵王杭三家的人给本官抓起来,带走!”
原来云掌柜的马鞭早已指向了对方。
一场轰轰烈烈的闹剧便如此收场了。云家伙计又开始热火朝天地招待新聚拢的顾客,四周的看客也渐渐散开,似乎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下官还要巡街视察,就先告辞了。若日后还有人找云公子的麻烦,下官一定竭力相助。”马市令一脸正气浩然,作了揖便要告辞。“邢令请留步。”云掌柜拿出手中一册书卷,递到马市令手中,笑道:“上次家父与邢令有约,要赠以这本《马经》,您怎么忘了。”
“《马经》?”马市令显然摸不着头脑,接过书卷扫了一眼,便极快地阖上,藏进怀内。老脸上堆满了笑,道:“有劳令尊费心,那下官就先告辞了。”
云掌柜微笑颔首。看着马市令的背影逐渐融入熙攘的人堆,走到方才要买马的少年跟前,赞道:“阁下好气度,泰山压顶却能岿然不动,隔岸观火。在下云东诚,不知尊驾贵姓?”
东诚见过不少仪容出众的人,但眼前的少年清如仲秋微风,冷如松映寒塘。穿着只是质地普通的紫色圆领襕衫,但那颜色仿佛被月光下的溪水晕染过,柔和中暗藏锋芒。云东诚一时想了许多词语,却没有一个完全适用于他身上。而且流水无根,风过无痕,一分的清楚明朗之下却是十分的难以捉摸,这样的人物平生罕见。方才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这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看在眼里,云东诚脸上浮起了点点潮红。
少年旁边身材魁梧的近侍黑着脸道:“我家……主人的姓名,岂是闲杂人等可以随意探听的?”少年神色不为所动,略微摆了摆手,制止了身后的近侍,颔首道:“在下姓杨。”
即使态度桀骜,他的声音里也仿佛带着季春阳光的味道。
东诚抱拳作揖,“哦,那请问杨公子与宁心宫的杨妃娘娘,是什么关系?”
思忖了片刻,东诚又胸有成竹地笑道:“不对,阁下并非姓杨,而是姓李。阁下乃今上三子吴王殿下。”
少年见云东诚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腰间的白玉组佩上,眼神中的不屑慢慢敛去,示意安琥将刀收入鞘中。目光深长地审视着对方,昂首道:“云公子如何得知?”
东诚忙收回自己的视线,将马鞭缠绕在自己指尖,黑玛瑙般的眼眸中浮动着一缕刻意而懒散的笑意:“生意人,走南闯北的,识人的功夫是生意的本钱。”
少年便不再问下去,转身拍了拍马鬃,说道:“今年的胡马可比往年便宜了不少。五十金一匹的价儿,连本王看了都颇为心动。”
东诚接过话头道:“可不是吗?去年秋天北边水草丰茂,草肥自然马壮。殿下若是喜欢,我那边还有一千多匹马尚未抵达京城,其中不乏上好的良种马。等货齐了,王爷再慢慢挑,仍是五十金一匹,云某绝不多要。”
“好!一言为定。”少年眼中似有异样光芒闪烁。东诚表面上虽云淡风轻,内心却隐隐掠过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