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鹰家族最后一名骑士》唐砚

2、第 1 章

　　兰奈瑞尔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冰冷的水流每一次冲刷过他的身体，就会带走一分他身上残存的热气。身上到处都在痛，脑袋更是痛得像要炸开了。他恍惚记起一柄凶狠的钉头锤。他周围不止一个敌人，却没有一个战友。他只来得及稍微偏了偏头。结果，尽管他没有被敌人当场敲碎脑袋，那巨大的冲击力依然瞬间夺去了他的意识。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他就不知道了，此时此时，他感觉到自己半躺在一堆僵硬的肉块上——熟悉的体味让他明白这是一具战马的尸体。他庆幸自己是上半身搁浅到马尸上，而不是脚。
　　眼睛像是肿了，只能睁开一条缝。看不见天空。奇形怪状的树枝像穹顶一样交缠掩盖在河流上方，些许光点从树叶的缝隙中漏出来，随风闪烁，就像夜空里的星星。
　　深深吸了口气，兰奈瑞尔咬着牙移动手臂，凭着记忆在马尸上摸索。背后传来的疼痛让他差点窒息过去。如果不是还能动弹，他都要怀疑自己的肩胛骨是不是被打烂了。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摸索，也不知过了多久，兰奈瑞尔终于摸到了马肚带。他微微松了口气，将手掌慢慢插进去、然后握紧。做完这几个动作，他觉得脑袋更痛了，仅存的一点力气也消耗殆尽。
　　听声音，水流应该比较平缓。兰奈瑞尔如此安慰自己，咬紧牙关，小心翼翼地从马尸上滑下来。
　　事实证明，他双腿的状况比他预期的还要糟。如果不是他事先抓着马肚带，他就会噗通一声栽倒。能让马匹搁浅的水流虽然不深，可也足以淹死如今的他。兰奈瑞尔吃力地挪动身子，让自己能够比较省力地仰头靠在马肚子上。水面差不多淹到他的下巴，平时并不算难受的压迫感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挑战极限。
　　如果水浅一点，哪怕是爬他也要爬上岸去。可惜……兰奈瑞尔叹息着丢开这个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念头。也许可以再试一次？兰奈瑞尔不甘心地想。让我稍微喘口气。但理智还是残忍地告诉他。他没有第二次机会了。那些古怪的树干在他的视野里变得更加古怪扭曲，阳光在消失，森林边缘那些欢乐的鸟鸣声在远去。他的眼睛逐渐失去焦距，视野渐渐被灰黑色的“雾气”笼罩。水声时远时近，有什么东西在水波声中逐渐靠近。
　　冥河之舟？兰奈瑞尔迷迷糊糊地想。疼痛依然猛烈地折磨着可怜的骑士，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期待以死亡来解脱痛苦。他下意识地把马肚带拽得更紧，另一只手艰难地移向腰部。他记得自己还带着一柄长匕首。脑袋里面已经一团迷糊的他并未意识到，倘若顺水而来的真的是传说中的那个船夫，他又有什么能力可以与之战斗？
　　水声越来越近，兰奈瑞尔徒劳地瞪大眼睛，却依旧只能分辨出朦胧的黑影。怪兽一样的影子，扭曲的影子，凑到自己跟前的那影子。
　　“老师，他还活着。”
　　是活人，不是冥河摆渡者。兰奈瑞尔一瞬间松弛下来。他愿意用他祖先的英灵发誓，刚刚那个声音是他不算短暂的三十二年生命中听到过的最美妙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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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说，活人和死人的世界由一条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的大河隔开。大河里流淌的是腥臭的脓血。死亡的世界没有太阳、月亮和星辰，只有无边无际的灰暗。
　　兰奈瑞尔恍惚觉得自己不停地在摇晃。他无法确定自己是醒着的还是在做梦：他看到小侍从乌（）尔抱着骑士大剑朝自己微笑，鲜血布满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还有蛮族。他们就像妖怪一样从荒野中突然冒出来。粗陋但是份量十足的武器。如果带着鸢盾就好了。空气中充满了难闻的味道，说不清是什么。偶尔，兰奈瑞尔感觉有人喂他喝水，用冰凉的毛巾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身体。有个声音时时在他耳边萦绕，他很想听清楚究竟在说什么，可惜只能分辨出支离破碎的词语。
　　“……征兆那么明显，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发现？”这是一个清脆干净的声音，带着些许少女独有的童音。同时，兰奈瑞尔分辨出，这就是那个在河上叫着“老师，他还活着”的声音。
　　“这个世界充满愚者，可也并不缺乏智者。”一个浑厚的男性嗓音安静平缓地说道，“然而，有时候，‘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之间，有着比生和死之间还要遥远的距离。”
　　这个声音！兰奈瑞尔努力睁开眼睛——一只眼睛。另外半边脸被绷带包裹地严严实实——他发誓他肯定听过这个声音。骑士努力地转动头颅，望向声音来源：
　　临窗的小书桌旁，一位看不出年龄的黑发男性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桌上的几页纸张，神态举止之间流露出深入骨髓的高傲和冷漠。
　　不。不对。年龄不对。
　　兰奈瑞尔咬紧牙闭上眼睛，克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呻（）吟声。脑袋就像要炸开了一样，仿佛无处不在的疼痛剧烈地折磨着他的身体和心。几乎与此同时，黑发男性转过脸看向卧床，平淡地说：
　　“今天就到这里。朵拉，你的病人醒了。”
　　名叫“朵拉”的少女惊讶地叫起来。她跳起来跑到床边，稍微一看就明白自己老师说的是事实。她迅速地检查了兰奈瑞尔每一处伤口，困惑地皱起眉头。黑发男子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学生，直到后者沉思的时间实在太久了，才轻轻咳了一声，叫了一声：
　　“朵拉。”
　　“啊！什么？老师？噢！啊……喔……啊！”少女猛地回过神来，发出一连串毫无意义的音节之后，转身就跑。但是，她的行为在黑发男子短促的呵斥声中不得不戛然而止。她重新挺直腰背，矜持地走出房间，姿态优雅地回转身，轻轻关上门。走廊上没有传来脚步声，安静地就像没有人经过一样。
　　然而，黑发男子并不满意的样子。他板着脸，仅仅是出于自身教养才没有生气的大声咆哮出来。
　　“请问，你认识一个叫做‘卡斯特拉·阿里斯多’的人吗？他和你长得很像。”兰奈瑞尔忍不住开口。实在太像了。容貌。气质。还有这种对礼节的苛刻要求。一模一样。
　　黑发男子脸上露出轻微的惊讶。他换了个略带戒备的站姿，说：
　　“询问别人之前应当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和身份，尊贵的骑士阁下。”
　　兰奈瑞尔有些窘迫。他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很干，但还在忍受范围内——干巴巴地回答：
　　“兰奈瑞尔·勒克特拉·肖恩，雄鹰家族的继承人。”
　　男子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古怪。他仔细打量着骑士，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丝微弱的笑意。“所谓‘命运’，还真是让人不得不心存敬畏啊！我离开拉德瑞文将近三十年，却在再次踏入它的第一个月，我的学生就成了吉尔外孙的救命恩人。哈，不用露出那副好像见鬼了的表情。对，我就是卡斯特拉·阿里斯多。你既然还记得这个名字，那你理所当然应该还记得我究竟是什么人。”
　　兰奈瑞尔面无表情地保持沉默。他无法回答说自己忘记了，但是也不能说还记得。那时候他还太小了。而且……
　　“索兰老师说……”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用胳膊肘顶开，一个娇小的身影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挤进来。卡斯特拉矜持地翻了个白眼，走过去帮自己的学生拉开门。
　　“你应该先叫一声。”
　　“啊？呃，对不起，老师，我我……”
　　“再有下次，我要用鞭子抽你的手心。现在，去照顾你的病人吧！”
　　说完这句话，卡斯特拉离开了房间。朵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欢快笑容走到床边，弯腰放下手里的托盘。托盘里放着大小两个碗。大碗里某种混合食物熬成的粘稠物，颜色看起来有点古怪，但闻起来却十分诱人。食物的香味瞬间弥漫开来，让早已经饥肠辘辘的骑士瞬间忘记刚才的话题。
　　“阁下，你……能自己起来吗？”朵拉迟疑地问。
　　兰奈瑞尔没有回答，直接开始尝试。让他感到高兴的是，现在阻碍他移动的不是昏迷前那种让人绝望的虚弱，而是疼痛。不过，痛算什么呢？他微微侧身，曲起手臂支撑着身体，一点点移动重心坐起来。少女满脸紧张地站在旁边，十指交缠用力地握在一起。等兰奈瑞尔终于靠着枕头坐好，少女长长地舒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也跟着放松下来。
　　兰奈瑞尔忍不住嘴角抽了抽，很担心这个漂亮但娇弱小姑娘会问出“你痛不痛”之类毫无意义的问题。好在，朵拉什么都没说，很贴心地先喂他吃东西。这让兰奈瑞尔非常不自在，微微侧开脸，说道：
　　“我可以自己……”
　　“你自己吃太慢了。”朵拉毫不客气地拒绝，“你现在也许有力气捏死一头雄鹿，但是绝对没办法用勺子舀起任何东西。”
　　兰奈瑞尔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至于直接端起碗把食物往嘴里倒——这个想法刚刚冒头就被他无视了。在战场上、在士兵和同伴面前无所谓，可在眼前这样一位、正在被她老师用礼仪“虐待”的小姑娘面前，还是不那么随意比较好。接下来，高大的骑士欣慰地发现，朵拉非常擅长照顾人。她没有因为他是个重伤员就小心翼翼唯恐他吃一小口粥都会噎住，递上勺子速度和勺子里食物的分量，甚至于连端起清水的时机，都意外地贴心。
　　当吞下最后一口食物，再被扶着慢慢躺下去之后，兰奈瑞尔认真地说了声：
　　“谢谢。”

作者有话说

　　乌（）尔这两个字会自动变成了□□！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