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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大漠倾觞,寒芒破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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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关外,滚滚的灰尘便迎面扑来。
六年前也是这样的路。
他戴着枷锁被官兵从扬州一路押到了关外。就是在这里,官兵卸下他身上的枷锁。他们说:“在这关外,根本不怕你逃了去。因为一旦离了队,你就是死路一条。”
那枷锁架在肩上已经三个月,解下来的那一刻,他倒觉得有些不适应。脚步本来就轻浮,没有东西压在肩上,反而觉得走路不稳。他被麻绳拴住了双手,和其他流放的人在一起,走向更加荒芜的地方……
已经六年了,感觉却像是隔了一辈子。
他骑在战马上,走在三万军兵的最前方。他望见远处的荒山和沙丘,一步一步靠近营地,便能感觉到那兵器相撞的声音,感觉到烈日把黄沙烤得冒起热浪,感觉到一切的凶险和挥之不去的腥血气味。
他是亲眼看见过的。
在十八岁的那年。他看见行军路上的白骨,看见穿着盔甲、被晒成人干的士兵,看见年轻的流放者流出浑浊的眼泪,看见病者因为忍不住皮肤溃烂的折磨而一刀结束了自己……
那时他才十八岁,如今他也才二十四岁,却在此刻发觉自己恍若一个花甲之年的人。好像一切最好的时光已经离他而去了,活腻了、活倦了。没有任何希望。
六年来他是怎么熬下去的呢?是的……那时他有着让他最为牵挂的人,逼迫他要活下去。
纵然是“父母已死、血仇未报”逼迫他扛着一切痛苦活下去,逼迫他去想起她一家的叛离,逼迫着他去找她、找这个世界要一个解释……但是内心深处,能让他活下去的,只能是那个未完成的牵挂,那个相守一生的承诺……
他遥望着烽火的青烟缠上了落日边的云霞,渐渐幻化出她的模样。
他看着汗水滴落在黄沙上,一滴一滴地浸染出她的模样。
甚至连星河、连月色周围的光晕都会让他想起她。
因爱生恼,因爱生疑。
领队的官兵说,在这里活着的人,必须要有一个最强烈的牵挂才能继续活下去、才能凭借着这个牵绊从战场上回来……然而,懦弱的爱是不够的。你需要带着恨意、带着比眷念还要深刻的感情,才能蒙着自己的眼睛把尖刀刺进敌人的身上!
他并没有发觉自己的感情已经被这残酷的环境扭曲。就像是因为沾了血而慢慢生锈的尖刀一样……他狠心地把刀磨出了利刃,也把自己的感情活生生扭曲……
她为什么要这样走了?一夜间消失……
她为什么不打听他的消息?生死未卜……
过去了这么多年了,她会不会已经忘记他,已经嫁给了别人?!
终于,他熬过了每一场战役,甚至立下了赫赫战功,摆脱了流放者的身份,平步青云。他练出最凌厉的刀法,他让自己溅上一身的血腥而面不改色,他踏在别人的残躯断肢上砍下敌人将领的头颅,时刻提醒着自己:你还活着,你还要回去……
终于,他算是披着一身的功名,气势浩荡地杀回了京师。
他是想回去拿回他失去的一切的。而失踪了六年的康莲是他费尽心思、甚至不择手段要夺回来的人……
那是他的娘子。他是这么想的。
可是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却是如此生疏……
莫冉华以为,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新身份,放弃了之前所有的回忆,也放弃了他。
理智被这种汹涌而来的背叛感冲刷得一干二净!他用了自己也觉得最不堪的手段,把她强行留在身边。以至于……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无法挽回。
回想在京师的大半年时光,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在梦里,她有时会对他笑,她安然地躺在他的怀中,陪了他度过许多空寂的夜晚——真心的也好,被他强迫的也罢,她是这样的触手可及。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轻嗅到她的气味,偶尔还能听见她呓语时在唤他的名字——“冉华……”
而今天,他又骑在了出征的马背上。
把一切一切都抛在马蹄扬起的尘土之后。
京师,扬州,康莲……都越来越远。
无助的感觉比六年前还强烈。
当时他还有东西可以恨,还有东西可以盼。
可如今,是他亲手放开了她。
朝野纷争会伤害她,尘封旧案会伤害她,就连他自己也一直在伤害她。看着她渐渐蒙上阴霾的眼睛,他终究是放开了最后的纠缠。
莫冉华其实是想回去的,他把她安置在扬州,其实是想让她回忆起他对她好的时候。他在想着,终有一天,他解甲归田的时候,她会在小桥流水边等他……
可眼前,偏偏是万里的黄沙。
*
“将军,按你的吩咐,我们已经把思兰郡主安置在边城的小镇上。”副将踏进营帐中,向他禀报。
莫冉华没有太多的表情,只说了一句“有劳了。”
把思兰带到北疆来,也实属无奈之举。他不能把她留在京师,不能把她扔给东厂……虽对她只有同情之心,而他也自身难保,但是却无法把一个弱女子留在那里。
什么“父母债子女还”的道理,在他眼中甚是荒诞——多想回去拽着以前的那个莫冉华的衣襟,狠狠地骂醒他。
如今他救回了思兰,却不能回去挽回对康莲的伤害……
莫冉华把她父兄的事情都告诉了她。丝毫没有隐瞒。思兰却像是早已知道了一样,默默地低着头听他说话。他说到“你要和我一起去北疆吗?”的时候,她眼中闪过了一丝明光。
可后来,她才知道,莫冉华对她只是同情和照顾。
她步上马车的时候颈上还缠着纱布,她低垂着头怯怯地对莫冉华说了一声:“谢谢……”
除此之外,再也不能有任何的表达。
他们没有拜过堂。这几天来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她只是个逃犯,却得到了他的庇护。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强求什么。
只希望安身在黄沙滚滚的边疆,祈祷莫将军一世安好。
*
战事告急,连夜从战域上传来入侵的信号,战角声响彻黑夜。
铁蹄声凌乱,扬起的沙土似要把漫天的繁星遮盖住。
一个负伤的士兵从马上摔倒在营幕前,被扶进了将军的营帐中。他背上插着数只羽箭,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已经断气了……
莫冉华站起身来,把沙盘上的旗子撞倒了一片。
倒在眼前的士兵看上去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殒命在这荒凉的地方。
“抬下去,好好葬了吧。”莫冉华吩咐道,声线中竟然带起了一丝颤抖。他怔怔地看着那个年轻的士兵被抬了出去,在羊毛毡上留下了一条血迹。他叹了口气,黑眸中溢出了一种悲凄,低沉的话语从喉咙发出——他问立在一边的一众将领和军师:“我们……说到哪里了?”
“将军……说到了敌寇的兵马布置……”副将低声提醒道。营帐中的其他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莫将军从京师回来之后就变了。
虽然他的回来让兵营中的士兵受到了鼓舞,但是如今的莫冉华却不像之前的那个果决而凌厉的莫将军了。他甚至在和军师将领商讨紧急的御敌对策时也走了神。
“将军,敌军的夜袭部队已经踏入了我们兵营的二十里之内……是不是该做出对策了?”军师提醒道。
“那就出兵吧。”他的视线依旧落在地毯的血迹上,“传令下去,全军待发。我亲上前场。”
副将看着他紧皱的眉头,想出言阻止,但在众多将领面前却只能把话语咽了下去。
莫冉华的状态实在不适宜亲上前场,而兵营中的士气又急需鼓舞。否则,他们必定赢不了这凶险的一战……副将看着莫冉华战甲上满布的残损,看着他收起所有表情的冷漠的脸,只能随着他走出营外,去面对这九死一生的险战。
*
上阵前的吆喝声和万千军马踏在旷野中的声音像是要把沉寂的夜空撕裂。
绷紧的弦,划破寒风的三尺长箭,嗜血如狂的尖刀利刃,眼睛被蒙上黑布的战马,在星光之下泛着寒气的盔甲,冷酷无情的面孔……
这里没有任何感情,只有胜败,只有生死,只有……无尽的黑夜。
即使能活着回去,下半生也会在梦中被今夜的断肢残骇和染血的荒土惊醒。
他的盔甲已经被甩落在地上,不知道被埋没在哪一堆尸首中。
莫冉华在马背上一个闪身……羽箭擦着眉角而过。
额头被划破了一个伤口,殷红的血顺着剑眉滑落,流入眼中。然而来不及把血擦去,他又必须去抵挡迎面冲来的铁骑强兵。
眼睛被自己的血染成了红色,他像是一个冷血的刽子手,面不改色地把长刀向一个个冲上来的敌寇刺去,把溅到自己身上的污血当作荣耀……
只是,在一边杀敌的副将发觉,他们的莫将军不是以前的那个英勇无情的莫将军了——他的招数没有以前那般利落了。他虽把许多敌寇从马上击落,却没有杀死一个人。
这样不妙。非常不妙。
他甚至在马背上发呆,没有人来攻击他的时候,他只是喘着气,还抬头看了一下夜空……
不知道她到了扬州没有?她会原谅他吗?会想他吗?会知道他的苦衷吗?还是会渐渐淡忘了一切,过着自己的日子?……
“将军!”
副将大喊一声!他没想到莫冉华在命悬一线的战场上都还能魂不守舍!
一支瞄准了莫冉华的长箭已经极速飞来……
莫冉华听到副将的喊叫,意识到危险的时候,那箭已经穿过了他胸前的护甲……
……也不是什么没有意料到的事情。
死生两字在战场上,本来就是那样轻而易举地被倒转。
那一瞬间,除了“咻”的一声,除了羽箭破膛而入的声音外……他听不见周围的一切。
兵器相撞的声音,分不清敌我的呐喊声,黄沙被扬起的声音。已经全部绝迹于他耳边。
他低头,看见胸前的鲜血顺着那露在外面的羽箭汹涌流出。一阵晕眩袭来。
他从马背上向后倒去的时候,仰头看见了天上的银河。
那璀璨的星光,幻化出她的模样……
“将军……”副将带着周围的兵马不顾一切地杀到了他身边,他跳下马,扶起了莫冉华。却听到莫冉华恍惚地望着天空低语。
“怎么办?我,好想再见见她。真的很想很想……她会穿着一身白衣罗裙,在柳岸桥边,撑着纸伞……等我。她笑了……她说她要我回去,她说要和我在一起……她说,她说她已经原谅了我。”
副将察看他的伤口,发觉那箭头已经完全埋进了他的胸腔中。而这箭也不是平常的箭;箭头是由数百个细小的箭头捆成的,卡进了胸腔之中便断裂了一些,根本无法全部拔出……副将束手无策,只能看着他的血不断溢出……
莫冉华的目光已经涣散了。他嘴唇微颤,还在喃喃自语。
“康莲,我要回去了……”
他带着一抹轻笑,疲倦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