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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容华谢后,碧残藕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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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华谢后,碧残藕断
每次面圣都会让他觉得无比压抑。
金銮殿上的焚香比战场上的烟火还要呛鼻。
龙椅上的人拿着佛珠把玩。他撑着头,靠着金雕的扶手上,像是十分疲劳。
“莫将军,如今京师的内乱算是平定了。”他说得淡然,可手中拨动的念珠却停了下来。“潞王现在……已经被迁回卫辉府,葬在潞王陵之中。这样的事情也算是家丑罢了。他之所以走到今天的地步,其实也是朕娇惯出来的。人死了,城外的兵也已经被解散了。如今朝中却还是不安稳。但念在他毕竟是朕的亲弟……那就尽量平息了这件事吧。”
君心从来难测。
皇上废了这么大的动作去把潞王逼死,最后却要为这样的乱臣贼子遮盖住所有的罪名。
长安街的腥风血雨如何解释、潞王的同党如何处置、朱思兰和朱穆逸要是杀还是放……他只需高高在上地说一句,剩下的事情全部交由他们这些人处理。
只是金光熠熠的头冠之下,遮盖住的是他一头的白发。他自己清楚知道,这每一寸山河之下遮盖住的是什么东西。蠢蠢欲动的群臣乱党、日渐脱离掌控的东厂、悄然壮大的女真族、江河日下的朝政……没有一件顺心的事情!这样的日子让他每天藏在后宫之中,像一只鸵鸟一样藏在虚无的佛文研究之中。
若不是潞王把他逼迫到这个地步,他本就不想对他唯一的亲人动这样的杀机!一切一切的疯狂……原来只起源于二十年前那个无法收回的旨意。
他只想把心爱的女子接回自己身边罢了……他唯一一次想用自身的权力完成内心的欲望。
却让他不仅仅失去了她,还造成了今天这个局面。
为保住江山的安稳,他狠心地把自己亲弟弟逼向绝境。却发觉这只是一个无法收拾的开始……
“莫将军……”皇椅上的人颓然地看着他,“帮朕把朱穆逸从东厂的黑牢中救出来。”
跪在殿堂上的人不可置信地抬起来头,直视龙颜。皇上手中的念珠却在一时间断裂,那朱红色的珠子滚下了白玉台阶,撞在了莫冉华跪着的膝盖上。
“审讯已经在进行。”龙椅上的人竟然用一种略带哀伤的眼光看着他:“东厂的探子回报,朱穆逸其实是余兰在潞王府上的第八个月出生的,潞王却推迟了三个月才上报世子的降生……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他是朕的孩儿!……任何人都不会杀害自己的孩儿,更何况那是兰儿留给朕的孩子?”
长叹了一口气,高高在上的人却苦笑了起来:“这样的一切都不在朕的掌控之中……东厂不会因为他可能是朕的亲儿而放过他。更可能的,他只会成为东厂对朕的威胁,也只会是其他王子争相迫害的对象。如今,只能强行把他救出来……”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等莫冉华跟上他的意思。
“莫冉华,朕给你下个密旨。你,必须把此事办妥……”
*
将军府的后院中,一抹纤纤身影立在空荡荡的池塘边。
这个池塘在大半年前就修好了。可如今却被抛弃在一边。也是的,它的主子怎会有这个闲情逸致去打理它?
寒冬的积雪和初春的细雨汇成了半池绿水。
素纸和墨砚被摆在池边,康莲探着身子,捏着斗笔往池里沾水。
这三天被困得厌烦。
他派来的暗卫像吊靴鬼一样跟在她的身后。她怒,她乱摔东西,他却依然不肯退让半步:“除了我身边,你哪里都不许去!”
“莫冉华,我要回扬州!”狠狠地瞪着他,却被他禁锢在怀里。
“你还想着朱穆逸那个罪人么?你还想在扬州等他?哈哈!别傻了……他根本不会活着出来!”
“你是个疯子!”她哭喊着捶打着他的胸膛,却被他误以为她是在为朱穆逸伤心。
她果真变心了。
她果然是喜欢上那个叛国欺君的潞王世子!想到这里,心就像被她挖空了一般。
“莲儿……不要这样子。我会和你回去的……”
“我不要和你回去!你到底还瞒着我多少事情?我娘亲的死……你是知道的吧?”
凝望进她模糊的眼中,莫冉华却无言以对。
“莫冉华,我恨你!”
她说的是那样的咬牙切齿。
即使知道城东的宅子被烧成灰烬、她娘亲的惨死与莫冉华根本毫无关系,她却把一切惨剧怪在了他的头上——像是无处发泄一样,只能恨上了他。这是怎么样的情绪?只是因为这世上只剩下他和她是最亲近的人了?只是因为他是她之前以为可以依靠的人?
所以,恨他的不作为。
就像是莫冉华因六年前她的“逃离”而衍生出来的对她的恨意一样。不理智,却异常地强烈。
遇到灾难,被厄运碾碎理智,情感无处表达,他们就开始怪责起最亲近的人。这样的恨,对自己、对他人都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惩罚……
莫冉华像是突然间明白了许多。
怀中不断挣扎的康莲就像是当初的自己样子。失去和恐慌让她只能紧紧掐住身边的人,全然不能顾及到他的疼痛,他的无辜。他当初不也是因为对她的爱恨纠缠才苦苦撑着从北疆活下去的吗?
若非恨,无法存活。
真可笑,他对她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恨如今却全部报复到他自己身上。
真是活该……
康莲却不知道这情绪的来由,只是本能地抗拒着他。
烦躁地把宣纸揉成一团,扔进池塘中。
她想要画画,想要通过水墨来平静自己的心情,却无法画出以前的笔触。笔尖又分叉开了,落下一处败笔。她狠狠地在纸上画了一通的叉。又一张废纸飘进了池塘。
七零八落的墨迹洒在白纸上。白纸浸在池塘中,融化、破碎、撕裂、下沉……
莫冉华站在回廊上,看着坐在池边的康莲。他看着那一抹白色的身影披散着一肩的青丝,颓然地坐在空寂的池塘边上,悲从中来。
好像无法再踏进她的世界了。
脑中却还想起刚才在殿上皇上对他说的话。
“北疆的战事加急了,莫将军也是时候回去了……”
这是给他的唯一的后路。
皇上下令要他和东厂的人作对,要他做劫囚的幕后主脑。
呵,多么可笑。被下令去得罪东厂,去救自己的情敌!
在被彻彻底底利用完以后,还要躲回那战事告急的北疆。那万分凶险的战场,黄沙扑面,寸草不生。他却不得不去……
他多想自私地把康莲带在身边。却怕她受苦,怕她更加痛恨他……
他的指甲抓在回廊的柱子上面,把木屑都刺进了指甲缝里。发出怪异的声音。
康莲猛然回过头,看着他立在回廊上。
他像是哀求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
她却回了他狠狠的一瞥,站起身来向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看着她的衣带向后扬起。莫冉华知道,是时候放手了。
*
翌日的昏黄,莫冉华把她从书房扯到了池塘前。
“莫冉华你放手!”
她挣扎着咬他啃他,却在看见那个池塘的时候完完全全呆住。
“为什么……”为什么一夜之间这空寂的池塘竟然生出了一池的白莲?
“喜欢吗?”莫冉华站在她身后,轻轻地揽着她。与她一同望向池塘中的美景:碧叶连天,夕照穿透了白色的花瓣,把空气染成了橙色……
真像是以前的美景。
像是把扬州莫府的后院搬了过来。虽然这一切在她眼中尽成黑白之色,但依然勾起她最深处的怀恋。曾几何时,他们在这样的莲塘旁边度过了许多美丽的昏黄。
如今,在此时此地,看着眼前之景,却像是在悼念着过去的日子。
如果能回去,多好……
“莲儿……”莫冉华靠在她耳边轻轻唤着她的名字,鼻尖蹭着她淌泪的面庞:“我知道回不去了……我不能再为你做些什么了。因为,我不配……因为,我一直以来的自私毁了我们。”
“但是,你让我自私完这最后一次好不好?”他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臂,用哽咽掩饰住心中的落寞。
“唤我一声‘夫君’,我便让你走……”
他真的是在哀求了。
而怀中的她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一池诡异的莲花,默不作声。
那一句“夫君”始终没能从她的口中说出,她心惊地揣度着那句“放你走”是什么意思,带着两行泪水凝望住那池在一夜之间长得枝繁叶茂的白莲,从昏黄看到天色变成了暗紫色,从星辰渐起看到了月上树梢头。
莫冉华也没有再说什么话,只是轻轻地拥着她,陪她一起望向那池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的莲花。
夜风微凉时,他明白始终是等不到她开口了,才绝望地把她抱回了书房。
给她掖好被子后,他悄然地退出了她的世界,独自一人回到了莲池边上。
这一池的莲花都没有根……
京师的莲花哪会在此时开放?更不要说是一夜之间开遍了满池。
几天前,他交代管家赶去南边温暖之地摘取了初开的莲花,置在三十个大水缸中,快马加急地运回莫府。
这一池的莲花看上去还是新鲜的模样,却已在奔波中失去了生命。
跋山涉水地把一池莲花强行移到池中,只是为了让他和她在一起度过这虚无缥缈的片刻时光。
然而却连她一声昧心的称呼也换不回来。
如今,这一池了无生机的黑影正在控诉着他的徒劳和残忍。
“对不起……”莫冉华呢喃地说道。
他无力地跪坐在莲池前,对着那一池早已死去的莲花,木然地说着抱歉的话。
若不是他的主意,这一池的莲花怕是还在南边安然无恙地生长着,等盛夏的到来,等秋天结出莲子,再埋入泥中,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可如今,这一池莲花却只能为他们的感情作陪葬。
顺应着天命,渐渐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