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年华》子珮

43、不过一场，山河永寂

　　朱穆逸牵着康莲的手，走在黄昏的大街上。
　　原本在晚市应该热闹起来的酒肆竟然人影稀疏。长安街上几乎是空无一人。那腥腥的味道还在空气中飘荡。

　　看到眼前的空寂，朱穆逸忽然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却又害怕会把那个还在惊魂未定的美人掐痛，于是他马上松开了她的手，自己握紧拳头。
　　后来看出康莲眼中的诧异，朱穆逸重新执起了她的手。轻轻摩挲着，试图驱赶她手上的冰凉。

　　他知道行刺必定没有成功。
　　如今潞王府上下命悬一线，只等皇宫那边一声令下，他全家人都会被锦衣卫暗捕进天牢……这还算是好的，如果皇上更狠一些，直接派侍卫屠杀了潞王府上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弑兄夺位，大逆不道，从来就该被赐下最残酷的死罪。

　　他明白“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
　　本该是回潞王府和他的父王抓紧时间商讨下一步的行动的；毕竟城外他们还有三千兵马，实在不行也可以强破城门先逃了再说。

　　可是如今牵着佳人的手，私心占据了一切。他不想再管他那个像疯子一般的父王了，甚至连他的亲妹妹思兰，他也只是打算以后再和她解释一切。
　　他不想回去。万分不想。
　　恨不能挥刀砍断自己身上的所有的身份，变成一个最普通的百姓，和她一起离开。

　　“康莲……我有话要和你说。现在城门关了，潞王府也……也不能回去了。我们找个地方住一晚上，再想办法出城门好不好？”
　　她顺从地让他握着手。她点了点头，潋滟的双眸万般信任地看着他：“穆逸，我一点主意都没有。所以，我都听你的安排。我知道你会帮我的。”

　　朱穆逸放心地笑了起来，深深的酒窝刻在脸上。
　　抛却了周围的烦事，忘记所有的阴谋诡计。他觉得他和康莲就像是一对私奔的恋人。这种感觉让他的心狂跳不已。

　　匆匆穿过长安街，他牵着她的手走进了街尾的嫣红楼。

　　“哎哟，这是稀客啊。世子殿下你好久都没有来了！还带了一位佳客，来来来，嫣姨给你们找几个漂亮的姑娘。”嫣红楼由于长安街上的事而门庭冷落，老鸨扬着红色的丝巾惊喜地迎进了他们。
　　康莲躲在朱穆逸的身后，挡着自己的脸不敢让老鸨认出来。她扯了扯朱穆逸的衣袖，有些责怪他要到这个地方来。

　　他向她打了一个眼神，却爽朗地大笑起来，对嫣姨说：“给我们开一间厢房就好了，不需要姑娘。”
　　嫣姨脸上一僵，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这两个男子。她收敛起脸上谄媚的笑，扯着嘴角对朱穆逸说：“这边请……”

　　她把他们带到了一间厢房中，接过朱穆逸给她的一锭银子，识趣地把门关上。她嘀咕道：“真是的，想不到世子真是一个断袖。若是每个男人都这样子，我的嫣红楼岂不是要关门大吉了？……”

　　老鸨不知道自己的嘀咕声有些大。房中的人听见了她关门后的絮絮叨叨，气氛有些尴尬。
　　沉默半刻之后，朱穆逸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看着直直坐在床边的康莲，忽然觉得很珍惜现在这一刻时光。

　　他是她完全相信的人了。
　　可是，他却瞒着她许多事情。他不想再瞒着她，却不得不这么做……否则要他怎么说呢？要说“你的娘亲是我父王命人去杀害的……”？不！这件事不能告诉她！但是其他的事情他一定要对她说。

　　康莲一双小手正在绞着那粗布衣的衣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朱穆逸把桌边的圆凳搬到她面前，与床边的她相对而坐。她对上了他的明眸，努力地挤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

　　可是，这笑容分明是那样的勉强啊。
　　朱穆逸多想抚上她假意翘起的嘴角，告诉她不需要隐瞒内心的孤寂。可是他不敢伸手触碰她，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不留痕迹地躲开。
　　只能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大掌之中，轻轻摩擦着。这样子虽然看起来也十分亲昵，但是康莲不会甩开他的手，他知道。

　　“康莲，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他避开她娘亲的事情，把其他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他说他知道了莫冉华囚着她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种种瓜葛，他甚至告诉了她潞王府背后在进行的一切。
　　他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和她说着这些阴谋，说得风清云淡，也毫不避讳自己正牵涉其中。

　　“所以啊，我也要逃出京师呢。若是康莲你不嫌弃的话，我和你一起去扬州好不好？”
　　他那看似纯真的笑容让康莲根本无法拒绝，只能点点头说：“嗯，有你一起做伴也好。”

　　“太好了！”他嘻嘻笑着，却深刻明白她说的“做伴”的含义——他们只是朋友。

　　这天晚上，朱穆逸卧在床边的贵妃椅上，不能入睡。他转过身看着康莲衣衫未解地躺在床上，知道她也没有入眠。但是他却不知该如何再挑起话题，逗她开心。
　　或许让她独自思考会比较好，又或许等明日一早出了城门，这一切就会变得像他渴望那般美好的。
　　想起这些，他不由得勾唇微笑，把一切应该去顾虑的迫在眉睫的事情全都抛诸脑后。

　　他太大意了。全然不知束缚在他脚上的是最沉重的铁链。

　　*
　　朦胧的夜色笼罩着沾满血腥气息的京师。

　　不明了发生着什么事情的百姓还在安然的睡眠中。而长安街石板路下的暗涌却已悄悄变成惊涛骇浪。

　　“穆逸还没有回来吗？”潞王府的书房中，朱翊镠一头散发披在肩上。原本藏在青丝之下的白发被翻了出来。他仿佛老了许多：“那思兰呢……思兰怎样了？”
　　周公公站在一旁，不敢搭话。

　　潞王的手上拿着一幅未完的画像，画中的女子虽然并未曾上色，但那倾城的容貌已跃然纸上，带着一双烁烁的桃花眼看着画外的人，笑起来的脸上陷进了两个酒窝。那是康莲在地下墓室给冰棺中的美人画的画像，只是那画像画到一半，她就闯去了将军府，去为莫冉华挡下那杯毒酒……

　　“真像她活着时的那般模样呢……”潞王喃喃自语，从烛台上摘下了蜡烛，握在手中把烛火靠近了画面，细细地看着画中人的面容。任由那滚烫的红蜡滴在自己的手背上也全然不知。
　　“兰儿啊，你说……我都到了这般田地了，该怎么办呢？呵，我还真是没用，真是没用啊！”

　　他手上一时使劲，把红烛折成了两段，烛火撞落在他的手背上，熄灭了……

　　站在一旁的周公公劝道：“王爷，领军在城门外等你，我们此时该是由秘道出去了。”
　　潞王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在黑暗中继续抚摸着那画卷上的人。一刻之后，他细细地把画卷卷好，藏在怀中，叹了一口气对周公公说：“走吧。”

　　潞王府已经是空无一人了。逃的逃，死的死……
　　只剩下四个贴身的侍卫在门外拿着火把守候着。书房的门一推开，他们便簇拥上来，警惕地看着四周，护着潞王和周公公向藏在花园假山之后的秘道走去。
　　早上的行刺功败垂成，他们知道如今面对的是怎样险峻的局势，可却无法抛弃自己的主子。“王爷，要快些去秘道了。”

　　夜风扬起华衣锦服的下摆，火把的焰火随之跳动，把映在走廊上的人影照得凌乱。

　　此刻从回廊的上方传来瓦片被踏碎的声响。
　　“谁？！”侍卫抽出了怀中的剑向头顶大喝道，却已失了气势。

　　潞王一丛人的步伐并没有停下来，反而更加急促地向假山靠近。
　　瓦背上的响声却随着他们的走动更加猛烈。他们反正已经被发现了，也就不必再躲藏。

　　侍卫的额上冒出了细汗，喉结滚动。他听脚步声估计屋顶上有数十人。
　　潞王已经猜到了是什么人，却只是冷冷地说：“是皇兄养着的东厂阉-人罢了。”说完之后竟轻蔑地大笑了一声。

　　这样的话完全激怒了顶上的人。霎那间便有数人从走廊外翻了下来：“逆贼！我等奉命来拿你！”
　　“王爷快走！”侍卫大喝一声之后，便出手挡住了从两边杀来的人。

　　此时他们已经接近假山，潞王在领头侍卫的掩护之下，和已经吓得发抖的周公公闪进了假山之中。
　　秘道在墓室的隔壁。或许说，这沉眠着早逝美人的墓室倒是临时在秘道旁边建起的。

　　当年他实在不忍心让她一个人远离自己、孤独地睡在棺木之中，不忍心让她在泥土中随着岁月侵蚀而腐烂化泥……于是便命人在这里挖出了冰室。
　　要永远记住他的兰儿，要装作她仍在自己身边陪伴。
　　自私的心愿却恶化成了无源由的怨恨。

　　为什么他的皇兄逼死了兰儿，却可以一脸的无所谓？——他一眼都没有看他抬到殿上的尸首！却回到他的皇殿之中，继续安然度日！为什么？……

　　“兰儿。”潞王突然止住了脚步，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的样子：“不行，要带兰儿走！我不能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他甩开了身边的侍卫和周公公，突然向秘道另一边的墓室走去。
　　“王爷啊……走吧！”周公公见他的痴迷模样，不由得拉起衣袖抹去那不知是因为惊慌还是绝望而落下的眼泪。

　　地下通道的入口已经闯进几个穿朱红色衣服的东厂锦衣卫，他们剑尖下指，一步步向他们逼近。
　　侍卫见情况危急，却只能被迫随着潞王退向墓室之中。那里没有出口，可是眼前这般光景，走另外一条路也必然是一场恶战。除了束手就擒外实在别无他法。

　　锦衣卫陆续踏进墓室，也不由得为这满室的寒冰惊叹了一下，随后他们便把目光投到了室中那口冰玉石棺上。
　　带头的锦衣卫向前迈了一步，对站在冰棺旁边的朱翊镠说道：“潞王爷，我们是奉皇上的圣谕请你进宫一趟的。请你马上和我们走。”

　　“我不走。”潞王站在冰棺之前，狭长的双目冷冷地扫过眼前的锦衣卫。尽管已经成了瓮中之鳖，他却一丝也没有失去作为一个王爷的气势。
　　在此刻看来，却不知这气势是与生俱来的威严，抑或是痴迷状态下的神志不清。
　　他带着命令的口吻说道：“叫朱翊钧来见我。”

　　“王爷，你的所作所为皇上已经查明了。就算你是皇上一直宠信的亲弟，按大明律令也是杀无赦。皇上还想见你最后一面，已算是仁慈了！你休得放肆无礼！”

　　周公公已经瘫倒在地上，领头的侍卫被夺去了手中的佩刀，膝盖受了一脚，被压着跪了下来。

　　潞王却转过身，大笑了起来。
　　那样的笑回荡在寒气四溢的墓室之中，让人不寒而栗。
　　推开了石棺，那腐败的气息便涌了出来。站在前排的锦衣卫不由得挑起了眉头。

　　潞王微笑着伸手抚上了棺中人的脸——像他每夜来看她时那般。
　　“兰儿，我可能是最后一次看着你的脸了……苦心积虑了近二十年，却换来了这样一个结果。但是我想其实我早已料到的——我斗不过我的皇兄。无论在哪个方面，我都赢不了他！对你，对整个江山……都是这样。不，我并没有在乎过这是谁的江山，我只在乎的……只是你心上的那一寸地方。
　　你走了，你就这样狠心地离我而去！可是他呢？他却能当作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坐在那金雕的王座上睥睨着我！
　　我恨啊……如果坐在上面的是我自己，是不是结果也许就不一样呢？

　　我竟然开始这么想了。虽然我知道皇兄待我一向至好，我却无法面对他对你、对我们所做的一切。
　　我想要一个解释！我想要他下来！
　　我要的不是权倾朝野！我要的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要的只是让他下来！要他跪在兰儿你面前！认错！他要认错！”

　　癫狂的声音响彻黑夜。却随着“咚”一声轰然而止。
　　锦衣卫根本来不及阻止。

　　他使了狠劲一头撞在石棺之上。头骨是霎那间碎裂的。
　　温热的鲜血溅在了美人的眼眸下，在冰肌上滑出一滴血泪。

　　“公公，如今怎么办？”东厂的锦衣卫问道。
　　“……先把世子和郡主逮起来。”

作者有话说

　　下章预告：世子……会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