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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烟花江南,待我三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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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在刚刚驱散了夜色的天上,还挂着残缺的冰轮。
两个身影出了嫣红楼的门口——朱穆逸和康莲走在冷清的大街上,没有带任何包袱。
路上只有赶着出城务农或是远行的人、或者运输货物的商家。人们零零散散地向城门关走去。城门就是眼前,朱穆逸侧眼看了城墙下跑步过来的一群锦衣卫,缓缓停驻了脚步。带头的锦衣卫从怀里拿出了一份羊皮包裹着的信函交给了守城的卫兵。两个卫兵毕恭毕敬地接过那信函。
朱穆逸清楚地看见他们从里面扬出了一张画像。而锦衣卫列队在城门关上,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街上的路人。
康莲仍低着头向城门走去。
朱穆逸兀地扯住了康莲的手臂。示意她走向旁边的一条小巷。
他知道,自己是走不了了。潞王府怕是在昨晚已经被覆灭了。
此时才发现,只是为了抛却一切和康莲度过一个晚上,他赌上了许多东西。还抱着一丝希望觉得自己能和她逃去……如今才发觉是那样的自欺欺人。
他不能出城门了。怎么办?那康莲怎么办?
康莲疑惑地看着他,发觉他的眼中竟然溢出了一种茫然。明明今天从嫣红楼出来的时候,朱穆逸表现得比她还欢呼雀跃。
“穆逸兄,怎么了?”
她探头望向城门那边,只见那守城的士兵拿着画像,对着一个个出城的百姓细细审查。就要推出城门的一车青菜也被锦衣卫围起来胡乱翻找……
康莲心知,是东厂的人开始追捕潞王府的逃犯了。这么说来,朱穆逸的父王该是已经被捕获了。
她转身,看见朱穆逸背靠在青砖墙上,仰头呼气。他的明眸里印着天上残缺的月。
“穆逸兄……”她唤了他一声,却想不到任何主意,甚至是安慰的话语也无法出口。
那是怎样严峻的罪名,他们都心知肚明。皇上没有下皇榜封城搜捕,只是卡住了出城的关卡,也不过是碍于“家丑不外扬”罢了——而且朝中一向不安稳,动静不宜过大。
康莲想伸手触碰他白色的衣袖,可眼前的他仍旧是一脸的平和,甚至是带着微笑转头看着她。
他凝望进她眼中。
世间万物于她来说已成黑白,此刻让她捕捉到他眼中泛着的光。那是一丝不舍,一丝绝望,一闪而过。他欣然一笑,把负面的情绪再次隐没进他黑色的瞳孔中。
他牵过了她的手,伸手抚上了她微垂的眉梢。康莲没有躲避,她深知此刻他的无助比她更深更重。只能茫然给他投去安慰的目光——康莲知道她这个义兄一向与世无争,初时她更是无法相信潞王是这样的佞臣贼子。可如今事败,遭受的一切恶果自然要算上了身为世子的他一份。
“穆逸……”康莲为他担忧不已。
“莲,我好像不能出城了。”他说得倒是平淡,眼睛此时细细扫过她的眉目,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在心中。
“你的眼睛,还是那般澄澈的,怎么会看不见人间的色彩呢?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赶这千里的路回去?可是,我不能和你一起出城门了。我在被追捕呢,我会连累你的……窝藏叛党,是死罪哦。”说到这里,他竟然用起了开玩笑的语气,甚至给了她一个毫无所畏的笑容。
朱穆逸猛然抿住了嘴唇,捧住她面庞的手加重了力度。把她微微地吓了一惊,睁大了疑惑的眼睛。
他说:“但是,你要回去。你一定要回去。江南的烟花在等你呢。本想与你一同回你的家乡去看嫩绿的新芽,那次你却失了约,回了莫冉华身边;如今你逃了出来,我万分欣喜,顾不上自身的枷锁,想跟你回去,逃离这个世界。
心想着,是来不及看见初初冒出枝头的嫩芽了……现在赶去,估计也能看得见扬州最后的一簇春日繁花。你看不见颜色,我就在你耳边细细描述给你听。但是,这次却轮到我要失约了——我怕是不能那么轻易地解去身上的枷锁。
康莲,你听着。我在扬州城已经置好了一间宅子和一副铺面,宅子就在扬州城南兴贤里的侧巷第三间。你带着我的印章去,那守房的人便会把屋契给你。你到了扬州之后,先在那里安顿下来……还有这块玉佩,倒也应该值些钱,你把它典当了,也该是足够你雇车去扬州的路费了。
我……应该能赶上你的。我若是能逃了出去,就会去找你的。不能一路护你去,我真的很不放心,但是我没有办法……
你一定要平安到扬州。
然后、然后能不能等我三年?等我三年就好了。
若是我三年后还不能找到你,你就……你就忘了这边的一切,自己按照你想要的生活,好好在你的故乡活下去。”
“那你呢?”她不着痕迹地把他放在她脸上的大掌拿下来,急促地问道:“你怎么办?”
这样细微的紧张却让他突然间笑了,像是突然间得到了她送来的最宝贵的礼物。
她在关心他,她不舍得他离开。可是他并不知道,这样的关心也只是朋友之间的关心罢了。又或者是,他知道她只是把他当作朋友的,如今只是在自己欺骗自己。
“莲,我一定会活着找到你的。”他说得言之凿凿,仿佛还没有离别就已经重聚。
他把她狠狠地揽进怀中,紧紧抱住,双唇贴着她的头顶轻轻地吻了她。却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下一刻、在她把他推开之前,他便把她放开了。康莲愕然地抬头看他,他却只是笑得如从前一般坦然。
把印章和玉佩都交给了她,万分不舍地叮嘱道:“莲,真的要万分保重啊。”他把她的手腕攥得有些痛,却在下一刻松开了五指,向后退去。
康莲握着手中两样贵重的东西,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呢。她向他踏出一步,唤了他一声。
朱穆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弯唇浅笑……却马上转身离去,巷中只剩下康莲一个人。
他的眼神,分明是诀别的眼神。
要她怎么放心离去呢?可是她若是不走,又能怎样?根本帮不上他任何忙,反而处处要他照顾着……还是真的按照他叮嘱的那样,回扬州等他吧?他一向都很有办法的,要相信他。
康莲杵在巷子里很久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回去。
此时的太阳已经把缺月完全驱逐。
她从巷子里探出头,望向关卡那处。只见守城的侍卫多了几批,出城的人在城门前排起了长队。那些官兵粗暴地把一个男子按在城墙上,把他全身上下都搜了个遍……
康莲额上出了些细汗,她觉得有些害怕。身上还穿着男装,若是等下出城门的时候被那些官兵发现是男扮女装,她一定会被带走审问的。
不行,还得先回去准备一下……于是她攥紧了手中朱穆逸给的信物,向嫣红楼赶了回去。
她想换一身女装再出城。
她已经六年没有穿女装了。此次真的很想决心抛下这一切,做回自己,回扬州去。
这么想起来,逃离的决心更加强烈。
*
离了康莲之后,朱穆逸一个人走在大街上。
好几次他都想跑回去再看她一眼……
他是有办法过城门关的——易容也好,强闯也好。甚至在脸上刻出刀痕,抹去自己原来的样子,他也极其乐意。
只是,不能是现在。
他知道潞王府肯定出事了。自己昨天那样不闻不问地离去,如今情况到底是坏到了什么程度,他是一丝头绪也没有。
他只知道行刺失败了。如今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父王昨晚已经自尽于冰棺之上,也不知道思兰在花轿中自尽未遂。他突然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些……那是他的父王,那是他的亲妹妹,他不能就这样子抛下他们一走了之。
那康莲呢?他也很想陪着她啊。
这样矛盾的情绪牵扯着他的脚步,可他最终还是走到了潞王府门前。
大门微微掩着,冷清的气息迎面而来。守着门口的侍卫不知去了何处。
一片阴霾笼罩在府邸上。
他该是马上转身离去的。他深知周围都是埋伏……
但意识到危险的时候,他已经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
霎那间,从潞王府的大门和墙头上直接冲出和翻出一群十数人的锦衣卫。
朱穆逸被他们围着的时候,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是握着折扇的手失去了些许力气。
刀剑架在他的肩上,把他压得跪在潞王府门前。白色的衣摆沾上了尘埃,他只是默默地低着头,把手中的折扇收回袖中。脸上带着一丝对自己的嘲笑——明知道回来是万分危险,却这样子大意地在潞王府门前徘徊,他真的是太笨了,太慌了。
“潞王世子,我们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这阴阳不分的声音让朱穆逸生厌。他不卑不亢地抬头问道:“我父王呢?”
锦衣卫没有回答他,只是把他从地上架了起来。他心中溢起非常不好的预感,微微地挣扎了一下,刀刃在他颈上拉出了一道不深的伤口。
朱穆逸怒问:“我在问你们,潞王在哪里?”
换来的只是轻蔑一笑。
“只要你乖乖听话,把行刺的所有细节都全盘托出,或许皇上仁慈,我们还不会那么快送你去见他……”
这一句话让他脸色煞白。脚上几乎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他像一个傀儡一样被锦衣卫从街上拖走。
*
将军府的书房,莫冉华披着斗篷瘫坐在案几前。
染血的喜服已经被换成了一色玄衣,发丝未束,胡渣也颓废地攀在下巴上。只是一夜之间,俊颜苍老了许多。派出的侍卫遍寻了京师,却没有发觉她的一丝影踪。
她逃得太彻底。
副将踏进了书房,莫冉华也丝毫没有察觉,只是沉浸在失去她的绝望之中。
“将军,许慎御史那边来了消息,说是锦衣卫已经在潞王府门前捉到了朱穆逸。”
他坐直了身子,问道:“有没有拷问出什么东西?他昨晚去了何处?”
“这个,据说是从嫣红楼回来……”副将呐呐地答道。想到一个谋反的世子在行刺失败的情况下还去嫣红楼花天酒地了一个晚上,让副将不由得嗤笑了一声。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啊。
嫣红楼?莫冉华的黑眸中闪过一丝明光。
“我们要去嫣红楼一趟……”他激动地站了起来,把案几上的笔架震倒。
副将不明白将军要去干什么。世子已经捉到了,那就是归东厂管的事情。而且他还没有禀报完呢。急急地迈出书房,追上莫冉华的脚步:“将军!将军!东厂的人也来了我们府上,说是要带思兰郡主走的……”
那个傻女子还虚弱地躺在莫府的厢房中,一旦移动怕是连命都保不住了,更何况是交到锦衣卫手里?他从内心深处觉得思兰是无辜的,实在不忍心让她殒命在她父兄的阴谋中……
“你去拖住那些东厂的人,一切等我回来了再做决定。”
莫冉华把披风扬落在庭院中的树丛上,话还没有说完,他便翻身上了马。
康莲,你最好乖乖在那里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