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看朱成碧，黑白眼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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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阳光洒在庭院中。
正月十五已过，晚间虽寒，可早上的阳光仿佛要把万物都从寒冬中唤醒过来。
远看还是光秃秃的树枝上，其实已经冒出了许多米粒大小的嫩芽。那透着绿意的嫩黄色虽带着无限生机，却显得如此娇弱。娇弱得让人不敢触碰……
莫冉华从马背上下来，把缰绳递给了管家。
愁眉不展。
刚才在泰和殿上，气氛莫名僵持着。
皇上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莫冉华，问道：“传闻是仁智殿的一个画师去给你挡下了毒酒？”他手中掐着一串佛珠，大殿中的焚香气味浓郁。
莫冉华心头一紧，双手在前握拳作揖，回答道：“禀报皇上，那是臣的挚交，在宴席上一时兴起，夺了酒来喝。反而却替臣应了这一壶毒酒。”他早已编排好要说的一切。
“莫将军没事就好。”皇上的声音从淡淡的关切变得威严：“将军既是没事，此事也无需再追查下去……二月初三，也就是半个月之后，便是你和思兰郡主的大婚。你要记住，一切按计划进行……”
莫冉华抬起头来直视龙颜，却只能把所有的怒气和无奈隐忍在心中，咬着牙齿应一了声：“臣遵命。”
一直以来，他只是一只棋子。就算是身边最爱的人受了伤害，就算是多么愤怒悲痛，也只能忍气吞声。
可悲的是，这也是他保护她的唯一办法。
“嗯。”皇上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向殿后的帘幕走去。他突然顿住了脚步，声音有些惋惜：“本来，朕还想给他一次机会。如今，唯有见步行步了。”他转过身来，看着仍跪在台阶前的莫冉华，问道：“莫将军？朕知道你是六年前在流放北疆的途中入的兵籍……你想知道六年前发生什么事情，让扬州的莫家顷刻覆灭吗？”
莫冉华猛然抬起了头。眼中既是惊讶又是疑惑。
皇上要和他说些什么？
他没有意料到，早在他从北疆调回京师之前，皇上已经把他的过去查得清清楚楚……
东厂的密探推门而进，站在他身边，告诉了他当年潞王所做的一切。
得知真相，本该是激动的，本该是愤懑的。可是此刻，莫冉华只能麻木地听着那把尖声细气的声音在大殿中说着当年莫家的人如何被迫害的情景，心中一丝波澜也没有。
他在心里默默问道：那又如何？呵，人都死了六年了。那又能如何？
他竟然对这事腻了。
他想了六年，查了六年，早就该腻了。可偏偏到了这个时候，想起康莲在宴会上把毒酒喝尽的模样，想起她在床上吐着血痛得死去活来的模样，想起再次遇到她时，她战战兢兢的模样……他才知道自己放下得太晚了。
她所期待的，也不过是想他抛弃一切和她远走高飞罢了。
他明明知道，却无法再给她任何承诺。
皇上派人告诉他此事，也不过是为了让他成为一只更好的棋子罢了。
他苦笑。
当你正真想放下自己的固执，离开这些烦扰的时候，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却自动自觉地缠了上来。
莫冉华在马背上逆风奔驰，背后是雄伟的午门，前方是他爱了一辈子的人……
皇族内乱关他什么事？甚至血海家仇他也不想去报了。如今觉得图一个了解也就够了。
他迫不及待要赶回府上见到她。
马还没有挺稳他就下了马，大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管家唤住了他：“将军，那个……康公子今天精神像是好了许多，今早下了地，还在院子走了两圈。现在正在书房中呢。”他知道莫冉华这么着急，是为了去见康莲。
莫冉华点了点头，走向书房。
*
隔着一层纱窗，他看到那个倩影立在案几前。
她用青色的缎带松松地挽起了发髻，显得脸庞更加瘦削也更加白皙。她身上穿的还是从莫冉华的衣柜里翻出来的浅色衣袍，宽大得拖到了地上。她须得把衣袖往上挽了几折才能露出那双纤细的手来。
莫冉华站在窗边，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看着她在认真地低头研墨。她那青葱的手指掐着墨锭轻碾细磨，却因身子虚弱显得颇为费力。
他很想走进去，站在她身边，握着她的小手替她研墨。但他不忍打扰了这番情景。那个人儿虽没有在笑，可是她一脸的平静温和已经让窗外的他弯唇微笑。
她好像愿意留在他身边了。
她在他的书房，用他用过的文房四宝，静静地画着画。
昨晚把她搂在怀中，她在安睡之时还往他身上挨近了些许。
这是错觉吗？
若这真是错觉，他宁可一生都活在这样的“错觉”当中……
莫冉华很想过去看看她在专心致志地画些什么，却不敢迈开脚步。阳光渐渐晒到了他的后背上。很暖。
画了好一会儿，康莲搁下画笔，走到书柜前取出了一个红色缎盒。里面放着十二个精致的青花瓷圆盒。
盒里装着各色颜料。朱磦、朱砂、胭脂、洋红、曙红、藤黄、钛白、花青、褚石、石青、石绿、酞青蓝，一旦沾上了她的画笔，变回成为画面上最精妙的一抹颜色。
康莲拿起其中的一个瓷盒，打开了盖子。
“嗯？”她眼神中露出一丝疑惑，拧住了眉头。
急急地把手中的胭脂颜料盒放在案几上，又拿起了另外一个瓷盒打开。
她的手开始颤抖。把瓷盒掷在桌上。她突然站了起来，把锦盒里面剩下的瓷盒一个一个揭开盖子……房中响起了瓷器碰撞的清脆声音。
“怎么会这样？”她呢喃道，用手指从一个瓷盒中挖出了一些朱砂色颜料，抹在了案几右侧的白瓷花碟中。
莫冉华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动作。
是那颜料变质了？还是缺了那一种颜色？能让她如此不安……
他正疑惑着，她的一个动作却让他惊呼出声来：“莲儿！”
只见康莲拿起了裁纸的小刀，在左手手掌上狠狠划了一道痕。
鲜血涌出。
“咚”的一声，她跌坐回椅子上。
当莫冉华绕到书房前破门而入时，她却像毫无知觉一般，坐在案几前呆滞地看着那鲜红色的血从她手掌滑落到纸面上……
一滴，又一滴。
暖暖的。
莫冉华怕惊吓到她，只能屏住呼吸轻着脚步走到她身边。
他快捷地夺去了她右手上的小刀，扔在案几上。
他这时才看到，那画卷上是水墨染就的江南山水。那拱桥、那屋檐、那朦胧烟雨，都是那样的似曾相识。
该是到了上色的一步，可黑白的画面上却滴上了她红色的鲜血。
一滴，又一滴。
染在湖边飘垂的柳枝上。
“莲儿？怎么了？”莫冉华在椅边蹲下身，按着她的左手给她止血。她的视线却依旧留在手掌的伤口上，小嘴微微张着，在急促地喘着气。
他尽量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轻声地问她：“颜料不好，就让管家去买吧。为什么要发脾气划伤自己呢？”
“冉华……”她终于转头望向他，木讷地问道：“为什么，我的血是暗黑色的？为什么，那些颜料都是墨色的？”
莫冉华怔住了，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原来，她看不见颜色了……
他抬头对上了她泪汪汪的明亮眼睛，又低头看着她那被鲜血染成红色的手掌，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
她竟然看不见颜色了。
*
“老夫给她把过脉，该针灸的穴位也针灸过了。可是，这恐怕是那鹤顶红的余毒随血流动，伤了眼睛周围的筋脉，又或是入了眼中，才会让她辩不出颜色。虽是不幸，但除了分辨不出颜色之外，她如今还是可以看清事物的轮廓的，这便算是……唉，算是老天爷手下留情了。不过，恐怕情况会有恶化。老实说，我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病例，只能是开些明目清毒的药，看有没有作用了。”老御医交代了一下后，莫冉华叫管家把他送出了门口。
康莲扬起了身上的被子，坐在了床边。她一脸平静地望向莫冉华，却让站在门边的他无比心痛。
年少时，康莲和他曾经为了身上的衣裳是青色还是绿色而辩论了好一番。
她说：“莫冉华啊！你身上的那叫浅青色，我身上的裙子才是绿色！浅青色和绿色是不同的啊。浅青色是花青和淡墨调出来的，绿色是藤黄加花青再加酞青蓝……”
他看着她认真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认输。
她从小喜欢七彩缤纷的东西，从小就喜欢那画卷上的颜色。
如今却看不见这个世界的彩色。更可怕的是，她的眼睛或许还会恶化，然后，连黑白都看不见……
怎么办？他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给了她。此刻却只能看着她茫然地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康却拉起了挽在床边的黑纱，遮在眼前。她透过那薄薄的黑纱望向莫冉华。
还能看清他的轮廓，还能看清他悲伤的表情。
她朱唇微启，淡淡地问道：“这床纱……是黑色的吗？”
之前在床上躺了许久，对着的只是这床黑色的床帐，也没有发觉自己看不到颜色。只以为是因为心情郁结才会眼前一片灰蒙。
莫冉华一步步走到她身边，拉下了她手中握着的黑纱：“嗯。这是黑色的。”
“那瓶中的花呢？”她指着窗边那插在花瓶上的一支红梅。
莫冉华没有回答。
他把她揽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他竟然感觉到康莲的手也攀上了他的后背，把身子倚在了他身上。心中该是狂喜的，却也因为她此时的脆弱而悲伤。
“冉华，我很害怕。”
康莲颤抖的声音从他的怀中传出，她像是在对着他的心口说话。
“冉华，我真的很怕死。又怕痛，又怕死。还怕就那样说着狠心的话离开了你。
半个月前我以为自己是死定了呢。我听到你说话，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然后，我醒了，知道自己还活着，知道你还守在我身边，我真的很高兴。
可是我却不敢和你说话……我很想收回那句‘我们扯平了’，很想和你说……和你说‘不如，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拽着你，放下所有的尊严求你带我走……
不要娶思兰郡主！不要再查六年前的事！不要再提什么血海深仇……
就我们两个人。远走高飞也好，亡命天涯也好。我们走吧。
呜……我会不会渐渐地看不见东西了？我好想，在看不见东西之前再看看江南的烟雨。
冉华，我们回去吧。冉华……”
她在哭。
莫冉华听着她的话，把她抱得好紧好紧。
原来她一直是这个心思呢。原来她一直在等他抛开一切带她走……
他深吸了一口气，差一点就要答应她了。
她却喃喃说道：“回到江南先看看我娘亲是否安好，然后你说要去哪里，我都要跟你去……”
他愣住。
抱着她的臂弯不由得松开了一些。要怎么和她解释她娘亲的事？她还能接受这个打击吗？
不行……不能告诉她。所以，不敢答应她，不敢回江南。
虽然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的，但是此刻他不敢和她说。更何况他处在皇上布的局当中，无法逃脱。
相拥着沉默了很久。
康莲等不到他的回答。
她停止了哭泣，看着眼前的一片黑白，心开始冷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看朱成碧，黑白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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