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年华》子珮

32、表明心迹，愿为羽翼

　　“啊！”
　　屋外传来丫环的一声尖叫，把康莲从床上惊起。
　　“你、你是谁？”丫环的声音又传了进来。

　　难道是莫冉华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咳咳……”康莲来不及穿上鞋子就几步跨出了房门外，脚步有些轻浮。在家卧床几天，现在忽然下地站了起来，必然是头晕目眩。
　　眼角有些发黑。她闭着眼睛，额头抵在门框上。
　　“公子，你怎么下床了？”那丫环连忙来扶着她，又指着墙头气急败坏地说道：“那人坐在我们墙头上，吓我一大跳。”

　　康莲歇了片刻，强行睁开眼。
　　她隐约看到墙上坐着一个人影。背着光线，她眯着眼睛只能看到他的轮廓。

　　“莲。”他忍不住出声喊她。
　　她的视线逐渐恢复清晰。她看见朱穆逸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袍，在她家的墙头上俯视着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酒窝浅浅。
　　然而，康莲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却是：竟然不是莫冉华呢……
　　她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念头时，脸色不由得一暗，又咳嗽了起来。

　　朱穆逸从墙上跳了下来。那丫环见他似是和康莲相识，也放松了警惕，把他看作客人。只是这客人不从正门走，而是翻墙而入，很是怪异。

　　他终于见到了她。
　　他站在她面前，默默地望进她眼中。他的眼神散发出的尽是温柔的思念。
　　“穆……穆逸兄，你怎么……咳咳……”康莲咳得皱起了眉头。她看上去憔悴了好多，发丝垂在耳边，脸色苍白中带着透明，双颊却又偏偏透着一抹红晕。
　　朱穆逸怔怔地看着她，很自然地伸手把她垂下的发丝挽到了耳后。指尖微微地触碰到她的脸，他才发觉这动作有多么亲昵，猛然地缩了手。

　　康莲也渐渐压下了咳嗽，遣了丫环去泡茶。
　　她带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穆逸兄，你怎么来了？”康莲看着他，尽量摆出最平静的神情。
　　朱穆逸必然是知道了前几天她从莫府上回来的事情。

　　这件事闹得满城皆知。外面的人只以为是康莲的娘亲不容许自己的“儿子”沦为断袖，把康莲这个“男宠”从将军府上强行扯了出来。那茶肆里的说书人还把她娘亲怎样在将军府门口求莫冉华另寻他欢、放了自家的康莲，又怎样在一路上责备这个有辱门楣的“儿子”的情景描述得绘声绘色。

　　“我就是想来看望你一下。”朱穆逸看着她一脸的病容，看着她的来不及梳理的青丝披散在肩上，实在不放心，“莲，你是生病了吧？你没有叫大夫？”他知道，她必然是不会冒着被识穿女儿身的危险去请大夫的。
　　她摇了摇头，却笑得淡然：“没事的。有些小病是常事，熬几天就好的。反正几年都这么过来了。”
　　他愣了一下，看着眼前的人，含情的眼中只印着她的模样。他低语道：“我太愚钝了，和你相识一年，竟然是前不久才知道康莲弟你是女子。我……”他抿嘴微微一笑，放松地舒了一口气。搁在桌上的手不经意挪动了一下，触到了康莲的手背。那触感让他收回了手垂在身旁，又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把手放在何处。

　　“穆逸兄，”她微微垂下眼眸，“谢谢你，谢谢你没有把我的事情说出来。我自知是欺君之罪，却已经难以逃脱。如今，莫冉华放我走，我只是想按照原来的打算，继续安安分分地匿身在繁世当中……”
　　“你还有我呢。”朱穆逸急急地打断了她淡漠的话语，“莲，我说过。我既然知道了，我就不能不管的。好歹……好歹你还唤我一声‘穆逸兄’，我就有义务要照顾你。”他终于忍不住动情地把手覆在她的手上。

　　康莲却轻柔地把手抽出来。
　　朱穆逸感觉到她的退却，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又握住了她的手。一直在内心压抑着的深情驱使着他一心要紧紧捉住有关她的一切。他呢喃道：“不要躲我。我知道你是知道的。”

　　康莲自然知道。山崖下他半昏迷时揽着她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了进去。她无意瞥见了他内心深处的秘密，不得不负上责任。可是如今的她刚刚从莫府回来，只觉得自己无助、恐慌，不知道那片愁绪何去何从，不知道如何再走出家门，如何面对外面的流言蜚语……

　　面对朱穆逸突如其来的深情，康莲甚是尴尬。她的心，明明还遗落在某处，没有办法回来。她不敢承认……
　　朱穆逸见她低头不语，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你既是知道了我的心思，我也不怕直接告诉你，这样的心情困扰了我很久很久了……我喜欢你。康莲，我喜欢你啊。而且，是在我还不知道你是女子的时候，就开始喜欢的……”他傻傻地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很荒唐是不是？如今我在想，还好你是女子呢。”

　　康莲气息一急，连忙从他的大手下抽回了自己的手，捂着嘴开始咳嗽了起来。
　　他微微一愣，坐到了她身旁，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我还是要请个大夫来给你看病啊。”
　　她咳得更加厉害：“不……不要……咳咳……”说着又转过身去，不自然地躲过了他的手。

　　“莲……”朱穆逸有些迟疑地缩了手，深邃的眼睛在阳光下像琥珀一般晶莹，丝毫不掩盖他的内心。“我知道，你现在不可能马上接受我……我也并没有强求什么。只是想与你坦诚交代自己的想法罢了。现在的话，起码我知道你并不讨厌我。是不是？我现在还是可以以你‘义兄’的身份和你在一起的。”他笑了。在阳光下，那样的笑容仿佛能融去院中的所有积雪。

　　康莲看着他的笑容，看着他弯弯的眼睛，心中也溢起了一片暖意。
　　可是，这暖意仅仅是朋友之交间的感觉。她虽然是觉得很累，却不能也不敢随便依靠在他身上。女扮男装进入仁智殿，步步为营地行走在朝堂之后、偏殿之中，她没有几个能交心的人。是寻不到知己，也是因为不敢去接近其他人。只有朱穆逸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皇室子弟，莫名其妙地闯入了她的生活当中……她在心中渐渐地把他当作自己的朋友来看待。却也只是保持着一段距离的朋友罢了。

　　她好不容易平顺了自己的呼吸，把咳嗽生生地压了下去，转身看着坐在她身旁的朱穆逸。
　　“穆逸兄，我现在真的很烦乱……”

　　他自然明白，于是把身子挪开了些。只是还是微笑着看着她：“其实啊，我今天还有一事相求。”他从怀中拿出一把折扇，“刷”的一声打开来，两面都是空白的。他把脸藏在扇子后面，眼波闪闪地看着康莲：“我想让康莲给我画个扇面呢。若是莲弟不嫌烦乱的话，就赐我墨宝吧。”上次在山崖边，他原来随身带着的折扇在打斗中被刀刃撕裂了。

　　康莲点了点头。

　　*
　　寒冬好像很快就要离开了。
　　瓦背上的积雪一日一日的融化。莫冉华踩上去的时候感觉行动起来轻易了许多。

　　她已经离开莫府半个月了。
　　每隔几天，莫冉华总会在夜色已深的时候，悄悄地出了莫府，潜入康家宅子，在暗处看着他的莲儿。

　　她好像逐渐地恢复了。无论是精神上还是在身体上。
　　她的房间里，烛光静静地投在四周。她有时伏在案几前作画，有时趴在窗边捧着一本剧本来读，有时拿出一把折扇细细地画着。那原本空白的两面扇面上都画了一池莲花。一面画着静态的莲，独立在池中，一面画着风中的莲，带着刚强的气息。

　　她提笔的时候，很专注。
　　全然忘了过去，也全然忘了明天。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拥抱着墨香和墨水跳舞。或许是为了强迫自己回归正途，还是为了努力地忘却这大半年来的遭遇，她把心思都倒在宣纸上。

　　莫冉华默默伫立在窗边好久。多想把她拥进怀里，吻她，求她不要离开……
　　他垂眸苦笑。莫冉华，你还有什么资格还有什么能力去挽留住她？若是不想她继续受到伤害，你就只能这样子站在暗处看着她。
　　夜风扬起了他的衣袂。他退后，消失在黑夜中。

　　*
　　清晨，康莲穿着官服，抱着一摞画卷走在宫墙之下。

　　康莲告了许久的病假后，终究是鼓起勇气迈出了康家的门槛，再次踏进了仁智殿。她已经预料到同僚那不自然的神情和别扭的问候语气。

　　两个宫女经过她身边，瞄了她一眼，又低头嘻嘻地笑了起来。
　　康莲感觉到自己身上有小纸条贴着“男宠”“断袖之癖”之类的字眼……也好，这样的处境倒是屏退了那些要来攀亲事、或者是寻她一起喝酒作乐的官员。她顶着这些流言蜚语，只是本分地呆在仁智殿中终日作画，反而轻松了不少。

　　总是要活下去的。
　　总是想活下去。

　　于是她醉心在每天逐渐变暖的气温当中，在纸上描绘着鸟语花香。画到一半，她微微皱眉，停下了手中的笔……
　　前几天，朱穆逸来找过她。他接过她给他画好的纸扇，指尖触碰着扇面上画着的莲花，欣喜地看着康莲。

　　他突然认真地问她想不想逃出京师，摆脱宫廷画师的身份，恢复女儿身。
　　他说可以护她和她的娘亲离开京师，为她断去东厂锦衣卫和户部的追查。
　　他劝她回扬州，说是正好回去了就赶上了初春的到来。
　　他会派一辆马车一路把她送回江南。
　　他要她答应每隔五天就写一封书信给他时，眼神像是在乞求着什么。
　　他说会去找她。等所有事情完结之后，他就会去江南找她。

　　康莲深思了片刻，说：“那就麻烦穆逸兄为我安排了。穆逸兄对康莲的大恩，康莲不会忘记的……”她的眼中溢满了信任。
　　朱穆逸微微一笑，说：“莲儿，如果这么小的事情我都不能为你做，那我还当这个世子干什么？”

　　他之所以急着把她送离京师，其中的一个原因，是不希望莫冉华再纠缠于她。还有另一个原因：他知道在朝中很快就会发生事情了，他不想她卷入京师即将迎来的一场动乱中。

　　康莲的心却是忐忑的。能摆脱自己捏造出来的身份，自然是好的。而且还能带着娘亲返回扬州长居。这样的事情，她六年来都不敢想象。
　　只是她不承认，她内心深处是不想走的；即使伤痕累累、筋疲力尽，也不想就这样走开……
　　因为莫冉华。

　　一滴墨落到了画面上。
　　康莲舒了口气，把自己的心扳向画卷中。

　　既然当日那样决绝地走出了莫府，她也必然可以越走越远。
　　是吗？能逃得过自己的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