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冰砚凝墨，寒如此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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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中，香炉里的熏香燃成几缕白烟，交缠着往空中攀爬。
莫冉华身着玄衣，坐在案几前。他的长发披散在肩，双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他贴着椅背，颓然地瘫靠在椅中。他抬起手撑住了自己的额头。
昨晚的夜袭让他异常忧心。
可是在审讯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皇上却下令停止审讯。所有追查下去的希望被掐断。
他知道是反对潞王的一派官员在暗中刺杀他。皇上早前已经把吏部尚书赵大人困进天牢，如今朝中几个党派势力不均。皇上不会允许再有任何动摇朝中稳定的大事发生，哪怕这早已只剩下表面的稳定……
万历皇帝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他装出一副昏君的样子，每日不上朝，躲在后宫中，日日炼丹颂佛。只有他的近臣知道他是心明如镜。背地里暗暗地权衡着朝中势力，操纵着一切……
莫冉华苦笑一声。果真是身不由己。
本来一想到康莲昨夜被惊吓住的样子，他便是恨不得将幕后的指使联同那些活捉的刺客一同施刑、惩治。可是现在，这一腔的怨恨却无法释怀。
他不想承认，他怨恨的其实是自己。
感受着怀中人的颤抖，却依然让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色映入她眼中。
他不想承认，他差一点保护不了她。
他是皇上的一只棋子。无法拒绝赐婚，无法放弃一切和她远走天涯。也无法得到她原来的心……
他从椅中直起身来，摊开兵部传来的宗卷。拿起花青笔架上的狼毫笔，往砚台上蘸墨。
“嗯？”他才发觉那昨夜用过的墨汁已经在砚台中结成了冰。京师的寒冬果然很冷。以前在扬州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砚台中的墨汁会结成冰。
莫冉华站起身，走到书房的一角，用钳子夹起了一个小火炉。他走进书房的隔间，把火炉放在床前。室内霎时间温暖了许多。
他坐到了床边，给她掖了掖被角：“醒了的话，就去园子里走走吧。或者想到街上去逛逛，也是可以的。天气虽然冷，但是总是这样躲在房间里也不好。”
“嗯。”康莲轻哼了一声，却依然没有动作。
昨夜的偷袭让她惊恐。莫冉华知道她不会想呆在那充斥着血腥味的房中，索性马上把她抱到了书房的隔间。半夜里，他交代好善后的工作，安排了副将去审讯，便急急地赶回书房，抱着康莲入眠。昨夜，她全身是紧绷的。天色刚明时，她才进入了浅眠。
莫冉华拨了一下她额前的头发，叹了口气。轻迈脚步，退出书房的隔间，回到书房中批示宗卷。
他今天没有去兵部，想在家里陪陪她。
*
在将近巳时的时候，管家送来了一封书信，说是潞王府的人捎来的。
不知道朱穆逸又在搞什么鬼。莫冉华心想着，凝着脸色拆开了信封。
“妹夫，别来无恙？吾闻昨夜莫府遇袭之事，特来问候。敢问府上一切完好？敢问府中各人是否丝毫无损？
妹夫强行挽留‘佳客’于府上，却不知现时时世正乱，难时刻掩护旁人。‘佳客’之困，实为妹夫之制肘，若外界乱世不慎伤之，妹夫难辞其咎。若不能稳然守之，理应还其自由！若待本世子亲自动手，尔自知为时已晚。”
那“妹夫”二字让莫冉华看了厌烦。而且朱穆逸竟然也知道了夜袭的事，还要发信来挑衅！信中的最后一句让莫冉华想起了朱穆逸狂妄的神情，他握紧了拳头。本来就懒得与朱穆逸交涉，因为康莲随时要逃走的感觉已经让他不得安心。他没有把握能继续把康莲留在身边……
但是，朱穆逸有一点说对了。
莫冉华的身边不安全。若是小人要从康莲下手来威胁他，他会马上阵脚大乱。更不要说要是康莲的身份被揭穿会发生什么事……
他把朱穆逸的信扔进了火炉之中，盯着那烦心的字迹渐渐被烧成灰烬。
他转头，才猛然发觉康莲站在门边。
她只看到莫冉华把什么东西扔进了火炉里，还有他脸上严峻的神色。
莫冉华见她肯自己走下床站在他跟前，心里扬起一丝喜悦。
“莲儿，”他走到她面前，脱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低头把领子上的带子系好。他对她微微一笑，“天有些冷。但太阳还算是灿烂，不如我们一起去院子里走走，好吗？”
也好……反正自己不久之后就要离开他了。无论是以何种方法，都是要走的。
康莲心想着。默默地点了点头。
*
莫冉华牵着她的手，走在后院的亭台楼阁中。他故意绕过了祠堂，把她带到了阳光之下。
康莲身上披着他的玄色斗篷。斗篷上带着他的气味，那阳刚的、浓烈的、带着侵略性的气味萦绕着她。阳光投在斗篷上，很暖。手也被他轻轻地握住，温暖从他身上不断传来。
莫冉华的大手轻轻地绞住她纤细的手指，一步一步踩在融雪上。他跟着她的步子缓缓走着，她走慢了，他便等她，她走快了，他也跟上去。
康莲低头看着地上的雪和他们的脚尖，沉默不语。
莫冉华也没有说话，只觉得能陪着他的莲儿这样平静地晒着阳光，真的很难得。他很想抓住这一刻的时光。他生怕任何语言打破此刻的平静。
却不知，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在下一刻。
管家在后方喊着“将军”。莫冉华和康莲转头，看见管家神色焦急地从走廊的一端向他们小跑过来。
莫冉华把康莲挡在身后，有些不悦地向他问道：“什么事？”
管家瞄了康莲一眼，脸上有些迟疑。莫冉华意识到管家的反应。他转身，温柔地对康莲说：“我和管家有事情要说，要不……我先送你回房中？”康莲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便好。”说完便挣开了他的手，一如平时的冷淡。莫冉华的眼神一时黯淡了下来，微微地搓揉着残余在指尖上的触感，看着她的背影走在走廊的另一头。
“将军。”管家唤道，压低了声音：“有一个老妇人跪在大门外，怎么赶也不走……说是、说是要见康画师……”莫冉华身躯一颤，猛地转过身来盯着管家。那还能是谁？该是康老夫人直接寻到府上来了……
莫冉华大步走向莫府的大门，他害怕了。他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康莲知道她娘来过莫府。
*
莫府门前，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跪在半融的积雪上。莫府的丫环在一边苦口婆心地劝着她，扯着她的手臂要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可是康老夫人就是垂着头跪着，她摇着头说：“我要见你们将军，我要见他。”
莫冉华跨出门槛。看见了康老夫人。
六年不见，她老了好多，眼角刻出了皱纹。
她抬起头来看见莫冉华，神色一惊。像是见到古人的久别重逢，是惊喜，却又带着惊恐。
“冉……，莫将军。”她未颤着嘴唇说道。
她看着他长大的，一直喊他冉华，把他当作自己的半个儿子来看待。六年前若不是情况不允许，她绝不会同意把他遗在扬州城的牢狱里。
莫冉华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唤她什么。该唤她“阿姨”，还是“康夫人”。还是“娘”？因着两家的姻亲，他差点就能唤她一声娘亲了。可是，他如今立在台阶上，俯视着那个跪着的妇人，压抑地问道：“你，你来做什么？”
她是在地上用膝盖跪着向莫冉华走了两步，才慢慢站了起来的。膝盖跪久了有些痛，她颤巍巍走了两步之后，又跪在了莫冉华的脚边。康老夫人扯着他的衣摆，已经是老泪纵横：“冉华，当年是我们不好，是我们贪生怕死！但是，这也是迫不得已的啊。我、我在这里给你跪着，给莫家赔罪了！阿姨只求你，只求你放过康莲她啊……求你放过她啊！”
“你先起来。”莫冉华皱着眉蹲下身，要把她扶起来。
可是康老夫人依旧是跪在他脚边摇着头，紧紧拽住莫冉华的衣袖，滚滚的泪珠滑过脸上的皱纹：“冉华，康家再怎么错……你也不能全怪在莲儿身上啊！我一副老骨头，你要恨就恨我吧！你要打就打我吧，你把我锁在铁牢里吧！只要你放了我的莲儿……”
“你说什么？”他不解地用力钳住了康老夫人的手腕，哪里来的“打”，哪里来的“铁牢”？
莫冉华急促地问道：“是谁说的？！你从哪里听来的？！”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带着震慑。
可是康老夫人仍旧只是哭着嚷道：“你把莲儿放了吧！冉华，她这些年过得已经很苦了！你把所有的恨都撒在老身身上吧！请你不要再折磨她了！……”
“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折磨她了？！是谁和你说康莲在我这里的？是谁说我打她了？”他急促地摇着她，略带粗暴地把她从地上扯了起来……
“娘？！”
一声惊呼从院内传来。莫冉华转过头去，对上了康莲圆睁的眼睛。他竟然让康莲知道康老夫人在莫府门前。而且此时他正紧紧地拽着她的手腕，康老夫人哭得嘶哑。
莫冉华慌乱了，像一个做了坏事的人，试图掩盖着一切，却被当场捉住。
“娘！”康莲向他们奔来。莫冉华亲手披在她身上的斗篷松脱开来，掉落在地上。
她没有回房间，本想自己在院子里继续走走的。怎知经过门口时却见到了一切。
“你们在干什么？我娘亲怎么会在这里？”康莲挡在康老夫人的面前。她瞪着莫冉华，把娘亲拉到了门的一边：“娘，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了？”老夫人只是哭得无法说话，只能抱着康莲跌坐在地上。她泪眼婆娑地抚着康莲的身子，像是在检查着她身上是否有伤。
“莫冉华！你做了什么？！”康莲皱眉，抬头对上了他的视线。“是你把我娘亲叫来这里的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觉得很好玩吗？！”她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激动，微微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狠狠地瞪着站在面前的莫冉华。
他却仍没有反应过来。他没有料到康老夫人会突然找上门来。他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说了“康莲在莫府上受折磨”这样的事情。必然是有人从中作梗！他心想着要问个明白，便急促向旁边走了一步，伸手拽着康老夫人的手臂，问道：“是谁和你说康莲在这里的？快告诉我！”
康老夫人只是抽泣着不能回答。
“你干什么！”康莲喊道，抓住了莫冉华的手臂，拼了全身力气把他推开，却无法动摇他半分。莫冉华松开了康老夫人，却紧紧地桎梏着康莲的手。他低沉着声音说道：“你们跟我回屋里去！我有话要问她！”
“不去！”慌乱中，康莲极力挣扎着想甩开他的手，却无意间把手一伸……
尖尖的指甲划到了他的面颊上。康莲愣在那里。旁边站着的管家和几个丫环已经惊得不敢出声，也不敢乱动。
莫冉华带着怒气和惊讶，盯着眼前被吓住了的康莲。他脸上的三道抓痕渐渐渗出了血来。
他松开她的手。康莲跌坐在地上。她抬眼看着一脸愠色的他，神情却万分镇定。
“莫冉华，我求你了……你让我和娘亲回去吧……”
莫冉华敛眉，俯视着地上的康莲。她的眼神从来就没有这么委屈过，眼中泛着泪水，她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来。那眼神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他弯下腰，捧起她的脸，低语道：“我对你这么好……我已经很努力了……”他微微摇头，哽咽了一下，“你却时时刻刻要逃离我。那时，你不是说要留在我身边一辈子的吗？我们还没有扯平呢……”
“可是我等不下去了！我忍不下去了！我不想被囚禁在你身边！我不想再回想起过去的一切！无论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我只想忘了过去。”康莲的下颚被他抬起，她却低垂着眼眸不看他，“莫冉华，我现在根本无法接受你。”泪珠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
“你是恨我吗？”莫冉华不经意间加重了手的力度，把她的下颚掐得有些发痛。“我已经不恨你了，你却要这样对我？你真的不再……不再想和我在一起了吗？你真的变了吗？！”
康莲看着他带着癫狂的眼神心中万分惶恐。
她听到娘亲还在背后哭泣，只想着斩断与他这纠缠不清的一切。无论伤到的是自己还是莫冉华，她都不想再这样子下去。
嘴唇微微地张合了几下，又紧紧抿着。她吁了一口气，洒在他的手上。朱唇轻启：“我变了。我不想和你再这么下去。我，我恨你……”
像一根长针。狠狠地扎进了心上。
他忍着痛把唇贴近了她的额头，却在准备吻上她皮肤时稳稳定住。大手一紧，甩开了她的脸。他蹲在她面前，看着她低头哭泣。
“你既然这么想走，你既然这么恨我，你就走吧。只是，你要记得我们之间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根本没有办法扯平。”他缓缓站起身来，竟然觉得有些晕眩。“你走吧……按你原来的想法活下去。我们以后，相见如同陌路人……康莲，我真后悔再次遇见了你。”
莫冉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府中。他穿过庭院时，踏在了康莲落在院中的斗篷上。
康莲坐在门边，望着他的背影决绝地退出了她的视线。
她没想过就这样脱离了他，没想过在这种情况下用最绝情的言语割断了这一切。
其实只要不牵扯到她娘亲，她可以一直等。
等莫冉华自己放手。但是如今，康莲却只想着要早一步解决这一切纠缠……她实在忍不下去。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承诺，没有未来。他越是想一天天地逐渐消融了她，她越是在不安和等待中一天天地崩溃；她想不顾一切地逃离。就算是皮肉撕离的痛，她也想逃走……
康莲怔怔地坐在地上，望向莫府的庭院。尽管那个身影已经不在了。他说了，“相见如同陌路人。”
也好，他终究是答应放手了。
但是他竟然答应放手了，偏偏又让她有些心酸。
“莲儿，走吧，和娘亲回家去。”康莲的娘亲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试着把她扶起来。
她颤巍巍地走下莫府门前的台阶。
分明是逃离了他，可是此刻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痛。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冰砚凝墨，寒如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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