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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残照莲塘,难寻旧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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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兄弟,你这一个池塘挖得不是时候啊,你看,刚好是挖来种雪呢。”许慎指着莫府后院的池塘,对旁边的莫冉华开玩笑般地说着。莫冉华也停下了脚步,望向走廊外。
那空荡荡的池塘,只堆着半融的积雪。
本想给这个院子添些生机,谁料寒冬来得过早,根本什么都来不及种下。这硬生生凿出来的空池塘,反而使院子显得更冷清。莫冉华低沉地说:“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等初春一过,这里就会种上一池莲花。
许慎收回了视线,说道:“前些天,我见你的管家带着大队人马去送聘礼了……你,真打算娶了潞王府的思兰郡主?”他转身看着莫冉华,总觉得这个人最近憔悴了许多。
“能不娶吗?”莫冉华苦笑一声,“旨意下了,皇榜也贴了。”
“言下之意,你本是不想娶的。”许慎顿了一顿,继续问道:“那个……康莲还是住在你府上吗?你就不怕……被人怀疑?”
提到康莲时,莫冉华的脸色突然黯淡。这反应被许慎看在眼中,他道:“你要娶妻的事,她该是知道的吧?是不是和你闹别扭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是的,她知道了。可是又能怎样……”他叹道。
许慎把这句“又能怎样”听成了“大丈夫三妻四妾又能怎样”的意思。不由得笑了起来:“你和她说,把她也纳为妾室不就可以了?只不过……她欺君瞒上的这件事,确实有些难办。一个女子敢这样子做,还真是个传奇。哎,倒时疏通一下户部的人,给她捏造个假的户籍,再辞了宫廷画师那份差事,也大概可以吧。”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莫冉华喃喃说道。
且不说东厂锦衣卫会介入调查,就是现在的康莲,也不会那样子顺从了他的想法。
不知不觉间,两人路过一个石拱门前面。石拱门后面的屋子,是莫府的祠堂。
莫冉华微微转头,发觉祠堂的木门微微掩着,从门缝间可以看见有个身影跪在灵牌前。他心中一紧,快步踏进了石拱门内的小院子中,走到了门前。脚上踩到了半融的积雪,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轻步靠近门边,从门缝中一瞥……那个消瘦的身影,果然是他的莲儿。
她怎么会在这里?
莫冉华本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愣在门外。
可是许慎跟了上来,呼喊道:“莫兄弟,你在干什么?”
室中的身影听到声音,像是吓了一惊,连忙转过身来,惶恐地看着门缝间的他。莫冉华也只好一下子推开了门,问道:“莲儿,你,为什么在这里?”
许慎恰好走到莫冉华身后,也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康莲。她的额上还有在地板上磕出的红印,而她看着莫冉华的眼神中,尽是惊恐和排斥。
场面有些不妙。许慎轻咳了一声:“莫兄弟,我先回府,下次再会。”说完之后,马上远离了这个院子。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不宜插手。
许慎一走,康莲缓缓地转过身去,全然不理会立在门边的莫冉华。她看着眼前的莫家灵牌,直直地跪在地上。
莫冉华跨进祠堂中,站在她身旁,伸手握住她的手臂,想把她拉起来。康莲却固执地低着头,把全身的重量放在膝盖上,执拗地不肯起来。莫冉华怕扯伤了她,终究是放开了手。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问道。
“我在赎罪。”她冷冷地吐出了这四个字。
他的心像被什么绞紧了一般:“莲儿,起来。”她没有理会他,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麻木地跪着。
“这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跪着?地上冷,快起来。”他尽量放缓了声调和她说话。
“这就是我的错。”她依旧是出神地看着香鼎后的灵牌,呐呐地说:“这就是我的错。我本来也不觉得康家有多大的过错,即使被你质问,被你禁锢在身边,我也以为只要等你想清楚了,看开了,便可以不再怪罪于我。可是,我错了,我渐渐地觉得康家对于莫家来说,可以算是罪无可恕。在我没有影响到你之前,我却被你影响了——我渐渐觉得我真的是该恨的。无论我过得多苦,也比不上刻在灵牌上的莫伯父和莫伯母苦……我每一次看到这些灵牌,就恨不得上面刻的是自己的名字……”
“别说了……”莫冉华突然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挡在她和灵牌之间。他揽着她的肩膀,把她搂进了怀里:“他们的死根本与你无关啊。你这样跪着、你说这样的话,是在折磨我吗?我已经知道错了……我本以为把你留在身边,就可以渐渐像以前那样。无论这血海深仇有多大,我明明都在渐渐淡忘了。我该早些承认的,我是放不下你才强行捆着你的,绝不是因为什么仇恨!莲儿,你相信我……相信我……”
康莲没有理会他,只是静静地跪着,任由他揽在怀中。
她很想伸手放在他结实的后背上,但她呆呆地望着眼前那堆灵牌,那灵牌、灵牌上的字越来越模糊。泪水迷蒙了视线。
莫冉华把自己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他的手指绕着康莲背上的头发,觉得怀中的人虽没有任何反应,却是顺从地靠在他肩上的。她应该是累了,膝盖估计也跪得发麻。
他不知道她在这里跪了多久。
朝堂上的事情已经让他十分费心,可是康莲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对他越来越冷淡。偏要说一切已经不可挽回……他还以为,只要他回头,只要他认输,她就会一直在原地等他。
原来她的脾气比他想象中大许多。原来他一直没有顾及到她的想法……
“莲儿。”他在她耳边低语,温柔的薄唇轻启:“你现在说要走,说要回去,已经来不及了。我再次见到你之后,就决定永远都不放手了。就算不能回到从前那样,我也不会放手了。如果有一天,我让你离开我,放手了。那一定是因为我死了。”
他的手臂轻轻地勾住了她的腿,把她从冰冷的地上打横抱了起来。走出了祠堂。
路过那个空空的池塘时,残阳的橙光照在半融的雪上。景色绝好,却透着一丝悲凉。
莫冉华抱着康莲,在走廊上驻足了好一阵子。
*
房中灯影摇曳。
康莲伏在莫冉华的身上,脸贴着他的胸膛,不断地轻喘着气。她的发丝披散在背后,垂落在他的身上。她用手臂撑起身体。想从他身上移开。
莫冉华却依旧用手钳住了她的腰,不让她离开。
她觉得全身酥软,也只能放弃了挣扎,反正即使不趴在他身上,也是被他紧紧搂着入眠。她逃不出他的包围。她听着他的心跳,感觉到他平缓的呼吸,还有,身体的温暖。
这样的感觉,很真实。可是,又那样的偷偷摸摸。看不见明天。
她分明已经是沦陷了,却万分不承认。她执意地认为,终究有一天要离开他的。因为他还在追查着过去,他还要娶其他女子。于是,她不再相信他的种种誓言和句句道歉。
莫冉华抬眼看着帐顶,大手从她的腰身移到了她的后背上,把被子往上拉了一些,盖住了她的肩膀。他的手,还在她后背上轻轻地抚着。
“还没有入睡?”他轻声问道。
被按在怀中的人有些恼怒:她这样子趴在他身上,根本无法入睡。
康莲没有回答他,但莫冉华能感觉到她眨了眨眼睛。她的睫毛扫着他的皮肤。
低醇的男声透过他的胸膛传到她耳中:“我也没能入睡。我在回想,我是什么时候认识你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我回忆起很多很多我们小时候的事情。”感觉到她的眼睛又微微眨了几下,他嘴角牵动,轻轻笑了一声。
“莲儿,我从小就知道你就是我的新娘——我知道,那个常常来我家院子里玩的小女孩就是长大后要娶的人。你却常常躲在你娘亲怀里,或者就是和我家的丫环在一处玩,从来也不会主动找我。那时,我也不在乎……呵,才不到十岁的男孩,自然比较喜欢和其他男孩在一起玩。
可是有一天傍晚,我看见你莲池边,探着身子,想用手捻到停在莲花上的那只蜻蜓。我突然觉得想和你说说话,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我喊了你的名字……
我不是故意把那只蜻蜓吓飞的,不是故意要捉弄你的。更加没有料到你会一不小心就滑倒了……我被你拽着衣袖,与你一起落到了水中。是我爹把我们捞了上来。后来有一天,我在院子里抓到了一只红色的蜻蜓,递到了你手中。你笑了。我觉得很开心。那时我九岁,你才七岁。
年少时,我总是无心读书,喜欢和私塾的伙伴到野外去捉鱼、爬树。先生骂我我也不听,总是被罚站在私塾的门口,自然也被爹拿着藤条狠狠打过。我顽皮,一点都不在乎。那天我玩得一身脏,踏进家门,看见你娘和我娘坐在庭院中,你跳起来,对着我大嚷:‘莫冉华,你再不好好念书,我就不嫁给你了。’我娘笑了。我却恼怒得很,低着头回到房间里,乖乖地把先生布置的文章写好……被自己未过门的娘子训斥,真的很丢脸。那时我十三岁,你十一岁。
有段日子我们好得要紧,你会从街上买些零食和我一起在书房吃。我在看兵书,你在一边画画。你那时总是喊我‘冉华哥哥’,然后我对你说,想听你直接喊我的名字。你抬头看着我,脸上一阵笑意,眼睛弯弯。你轻轻唤了我一声‘冉华’。大概是这个时候,我就决定,非你不娶。那时我十六岁,你十四岁……”
“不要再说了……”康莲转过头,把脸埋在他胸前。
他口中说出来的回忆,捕捉了她所有的思绪。她却知道,越是渴望回去,就越是逃不出这个圈套。“莫冉华,不要再说了。”她移动着身躯,要从他身上下来,却被他紧紧按住后背。双腿也被紧紧缠住。
莫冉华继续对着黑夜,喃喃说道:“我说过,要陪你过每一个生辰。我说过,你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我说过,即使有一天你变成了一个老太婆,我还是会惯着你,在大街牵着你的手……这些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这些以后都不会改变。”
可是他还说过只娶她一个。他还说过永远相信她。
如今却避而不谈。康莲想着以前的种种快乐,开始呜咽起来。她哭着,在他胸膛上咬了一口,留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齿痕。
莫冉华低头吻着她的头顶,手臂依旧没有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