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年华》子珮

26、裂痕藏刃，破镜难圆

　　冬天是在一夜之间到来的。
　　等莫冉华和康莲策马回到莫府时，天上竟飘下了细雪。

　　他翻身下了马，仰视着仍坐在马背上的康莲，向她伸出了手掌。一路上，莫冉华想得很清楚：不能再和她以硬碰硬了。毕竟，终于知道了她与他分别之后的光景过得不好，他内疚；而且，他也觉得自己的心思明确了许多：他爱她，要好好待她，他不想她再受苦。殊不知如今她心中所有的苦楚都是他给的……

　　康莲没有把手递给他，反而是自己握着马鞍，落到了地面。
　　莫冉华的掌中只触到了飘落的几颗细雪，他默然地看着她低垂的明眸，心中一紧，把她搂进了怀里：“你这样去了一夜，我不怪你。你和朱穆逸说了什么，我也不想了。可是你如今却时时刻刻这样躲着我……莲儿，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是不是？”

　　她偏不语。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任由他搂着。
　　雪花星星点点地落在两人的肩上。莫冉华见她丝毫反应都不肯给，只好牵起她冰冷的手，走进了莫府。

　　*
　　太阳逐渐升起。
　　潞王世子在山间遇刺受伤的消息像那纷纷落下的细雪一样，飘满了京师的上空。全城进入了戒备状态那般，百姓在市集上窃窃私语，官兵也加强了巡查。潞王府的周围和城门的关卡戒备森严。

　　早在四更天时分，潞王朱翊镠带着几个侍卫，押着从山边活捉的一个刺客，进宫面圣。
　　不断有官员被急召进宫，有的是被轿子抬进去协助审查的，有的却是被押进去受审的……最后到了午时，宫中传出消息，说是已经查明：这次行刺的幕后指使竟是吏部尚书赵大人。而这个赵大人确实和潞王有过节。

　　前段时间，吏部尚书赵大人召来了许多官员联名上书，说潞王长居京师，不返藩地卫辉府，不合明朝礼制；同时弹劾潞王在卫辉府巧立名目、苛捐杂税，以致民不聊生。
　　这个赵大人算是正直忠良，却缺少了一些官场上的心思；万历皇帝对这事能不知道吗？而他就只有这样一个亲弟，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这个赵大人召集官员上书，无疑对皇上是一种逼迫，恰恰犯了皇上的大忌——结党营私。万历帝只在奏折上批了一个“阅”字，这件事还是不了了之，奏折也不知道堆在了哪个角落。
　　后来这赵大人的大儿子也不知道是被陷害还是真的为人不正，被亲潞王一派的官员抓住了痛脚，告了个“敛财”的罪名，押进了牢狱，差点连累到赵大人头上。

　　反正，这个赵大人是和潞王府结下了恩怨。按赵大人鲁莽的行事作风，派刺客去行刺郡主和世子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他被御前侍卫押进天牢时，一路喊冤。

　　下午时分，宫中还传出了另一个消息：皇上正式贴了皇榜，把潞王府的思兰郡主许配给镇国将军莫冉华，次年开春后择日完婚。

　　虽说莫冉华早已知道皇上的旨意，也早已应允了这事。但从宫内外的办事规矩来说，宫中还是派了一个公公来将军府上宣读圣旨。
　　莫冉华在大门前跪下接旨的时候。康莲站在庭院中，看着大门外跪着莫府上下的人，听着那公公一字一句地高声念着他们的喜讯。像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地撞在心上。
　　是的，他是皇上器重的将军，他终究是要娶个皇室女子，平步青云。怎么还会留恋以前在扬州城的平民日子？怎么还会留恋着她这么一个女子？

　　圣旨已经念完，莫冉华站起身来，周围的人纷纷上前向他道贺。康莲一个人黯然伫立在冷冷清清的庭院中，看着莫冉华缓缓向她转过身来。她收起了脸上的哀伤，转身跑进了屋中。
　　他看到了。那个纤细的身影在满庭的枯枝下，背对着他，越跑越远。他草草地应付了围上来的副将和兵部的同僚，把圣旨递给了管家，拨开人群，匆匆走回了府中。

　　莫冉华跟着康莲的背影，走在回廊上。他没有喊住她，只是静静地跟着她，追随着她的背影。她在前面走得很快，几乎是在小跑。他只能大步地走在她身后——他不敢跑上去，怕惊吓到她。
　　终于，康莲在后院的池塘前停住了脚步。她本来用一段黑色帛带松松地束了一个男式的发髻，刚才一跑，全然松脱开来。一头乌发披垂在肩上。寒风吹起了她的发梢。她默然看着这个空荡荡的池塘，不知何处而起的心酸感觉溢上心头。

　　雪又下了起来，那雪花飘在空中，落在了他们两人身上。莫冉华看见她的肩膀微微起伏着，像在喘着气。他走到她身后，胸膛贴着她的肩膀，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感觉到她还在深深浅浅地呼吸着，气息不稳。他转到她面前，才愕然发觉她在哭着。泪流满面。

　　“莲儿。”他捧起她的脸，拇指抹去她的泪痕，低头想吻她。
　　嘴唇快要贴上时，她使劲推开了他，摇了摇头，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她带着哭腔喊道：“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他看见眼泪像剪断了的珠琏一样从她眼角滑落，“我想怎么样你不都是很清楚吗？我只是想你留在我身边而已，像原来想象的那样，像六年前按照原来的路线、原原本本会发生的那样。”

　　“不可能了。”她凝视着他，“冉华，不可能了。”
　　“为什么不可能？你是说皇上的指婚吗？”莫冉华问道。这段指婚于他来说，于皇上来说，也只是一个局。他知道她会介意，但是他不得不这么做：“就算我真的把她娶进门，我也不会碰她的，我只要你，只要你在身边……”

　　他缓缓向她踏出了一步，可是康莲却又向后退了一些。她稍微能止住了眼泪：“我也曾经以为，只要你原谅了我，原谅了康家，我们就能像以前那样在一起。从一开始，我就是这么可悲地抱着这个想法，卑微地留在你身边的，也不管你黑着脸色对我，也不管你口口声声喊我‘玩物’……”
　　他打断了她的话，低声说：“我认输了，康莲。从一开始，我把你留在身边，只是因为不想你离我太远而已。至于什么复仇什么抵偿什么还债……我们都把这些忘了好不好？”

　　“你说忘了就忘了吗？”康莲举起双手按着自己的头发，把发丝夹在指间，她激动地摇着头：“不是这样的。就算是你真的原谅了我，我们也回不到当初了。就算不是郡主，还是会有其他事情阻扰的。”她发丝凌乱，抬眼看他：“我自身都逃不开自身的身份，你又怎么能逃开自己的身份呢？你是当朝的将军啊，你能逃到哪里去呢？更何况，你本就没打算放下当年的冤狱。我知道的，我知道你还在查着当年的事情……你根本就放不下，是不是？根本是忘不了的啊！”

　　康莲竟然知道他一直在暗中追查旧事，让他有些惊愕。不由得脸色一僵。
　　他看着她哭红了的眼睛，几乎是扑了过去，猛地把她按在怀里：“是的。我不瞒着你，我是在查这事，只是为了图一个了解罢了。我绝不想伤你的。莲儿，你经历的悲凄我都知道了，我知道康家也是无辜的，我知道的，我只是……我只是一直被恨意蒙蔽了双眼……我查清了这事，自然可以还我们两家一个清白，这样，我们就可以放下这些，毫无间隙地一起生活下去……”

　　康莲被他按在怀中，贴着他的胸膛。只觉得他低沉的语调直直地从胸腔传到她耳中。她呜咽道：“难以毫无间隙了。”她从怀中拿出了一个雪白的锦囊：“这是许久之前你送给我的玉镯子，我刚到京城时，就把它打碎了……那时我身上只剩这一件物品是你赠给我的，我看着那断成三截的翠玉，觉得好绝望。”
　　莫冉华伸手接过了那个白色锦囊，他捏到了里面那碎玉镯的形状。他也差点忘了他何时送给她这样一个玉镯。好像是在她某年生辰上，又好像是在哪天的市集上。他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提到了这个碎了的玉镯子……

　　她平缓了呼吸，在他怀里怔怔看着那个锦囊：“我也以为有些东西即使摔碎了，还是可以因着它的美好，忽略它的裂缝……可是并不是这样的。就像小时候，我总是带着锦屏跑到泰丰戏院旁边小摊档上，买那种叫做‘画糖’的零食。用金黄色的麦芽糖汁就能在石板上画出十二生肖，龙飞凤舞。那糖晶莹剔透，香甜中又有一丝丝的焦味。
　　虽是又好看又好吃，可是，却带着棱角。那糖做的龙或者凤，总带着尖尖的刺，一不小心就会把舌头划伤……糖的甜味混合着口腔中的血腥味，那味道现在想来也甚是恶心。可当时年少，却觉得糖的甜味能掩盖住血腥，无论被割伤多少次，却还是会想吃完那片糖。锲而不舍地，追逐着那带着利刃的甜蜜。”

　　莫冉华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锦囊，指节发白。另一只手还是按在她腰上，更加搂紧了她。他忽而明白了她想说什么，有些恐慌。

　　康莲继续说道：“又像是这玉镯子，都摔碎了，我却固执地用红线把它圈起，以为这样就可以把缺口封住，继续戴在手上。却不知那缺口的尖利，可以把红线割断，再把皮肤划伤……娘亲说的对，碎裂过的玉器是不能戴在身上的，因为带着煞气。可是我却永远不忍心放弃这玉镯子，不忍心放弃那段美好的回忆，只能紧紧地把它藏在怀里，任由它的缺口把我割伤……
　　是不是所有甜蜜美好的东西，一旦接触得太近、一旦被摔碎，都会带着刺伤人的利刃？可是就算是那样，我也放不下。
　　我那时贪心，我放不下那利刃背后的美好和甜蜜。”她呼了一口气，冷冷地说：“可是现在，我不会了。”

　　不会了……
　　是什么意思？大概是已经放下了他，大概是已经不报任何期望了？莫冉华拥着她，突然觉得京师的冬天比北疆还冷，冷得让人觉得江南的冬天根本就算不上是冬天。

作者有话说

　　T-T 亲～我来更新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