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年华》子珮

20、子应婚约，我独茫然

　　清晨，康莲辗转醒来，不由得觉得周围的空气有些寒凉。她把被子往身上扯了些，才发觉莫冉华所睡的地方已经空空的。她便更加肆无忌惮地把一床被子都卷在身上。她回想起来，半夜睡得迷糊之时，莫冉华被皇上召进了宫中。
　　虽说万历皇帝已经有几年不早朝了，民间都说他为政倦怠，只懂沉迷在长生不老的丹药之术中，可是康莲这些日子所见：莫冉华时常被急召进宫，回来时也是一脸严肃地带着许多宗卷书目。看来，皇上和莫将军在商讨着什么事情。康莲觉得，朝堂之上的事情还真是诡秘莫测。

　　窗外的天色还是有些阴暗，看来已经入秋了。京师的秋天一向来得十分仓促，看到满庭的落叶，才想起昨晚那风声掺夹着的“沙沙”声，原来是黄叶飘落后坠到地上的声音。
　　康莲已经在莫府上住了一段日子。为了不引起她娘亲怀疑，康莲偶尔会回家睡几个晚上。莫冉华也是同意的。除此之外，她都与莫冉华睡在一处。康老夫人还真以为康莲公务繁忙，劝她多注意身体。其实对于一个宫廷画师来说，哪一桩公务不是闲事？

　　她在床上又翻来覆去了很久，才懒懒地起了床，走去书房洗漱。
　　管家和下人习惯把她的洗漱用具准备在书房，甚是诡异……仿佛在假装不知道她夜夜都寝在莫冉华房中。其实莫府上谁不知道这个“男子”夜夜与将军同眠？只不过，若是踏进将军的房中，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在床上，这些下人该作何反应？还要硬着头皮伺候这个亦主亦客的“男宠”洗漱更衣吗？多少天下来也习惯不了吧。
　　康莲想到这里，不由得摇摇头，笑得有些苦涩。

　　他和她，到底算是什么关系？……

　　粗略地梳洗了一番，康莲启程去仁智殿。康莲是不想呆在莫府，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只好呆在了仁智殿。而且自从上次康莲在雨中遇见朱穆逸之后，他就没有再来找过康莲……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

　　本来康莲也没有什么功夫要做，仁智殿的画师都乐得清闲。宫廷画，本来就是乱世中的奢华附属。她慵懒地趴在案几上，在寻思着什么时候再去找锦屏。
　　“大人请喝茶。”一个小太监喊了她一声。
　　“啊？！”康莲才发觉有人走进了仁智殿，于是坐直了身子。

　　“最近仁智殿的大人都颇为清闲呢。”那小太监笑道，把茶递给了康莲。
　　康莲呐呐地答道：“是啊是啊……”
　　“不过呀，估计很快就要活要忙了。”小太监说道，动手收拾着旁边案几上的画卷。康莲见他年纪还小，从果盘拿了几颗蜜枣赏了他。那小太监欣喜地谢过了她，见殿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康莲一个，就和康莲攀谈了起来：“画师，刚才我在御书房听到了一些消息。”
　　康莲虽不是很感兴趣，却也应付般地追问了一句：“什么消息啊？”

　　“刚才在御书房，潞王爷和一帮大臣也在呢。”小太监大概因为自己见了“大场面”，脸上有些得意，滔滔不绝地说道：“皇上指婚，把潞王爷的思兰郡主指配给莫将军啊。哦，莫将军你知道吧？就是半年前立了战功，被皇上召回京师留用的莫冉华将军……”

　　他还在不断地说着，全然没有留意到康莲陡然黯淡的脸色。她像被什么蒙住了头，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大概很快就会昭告天下了吧，到时京师就热闹了。所以说仁智殿的画师大概也会忙碌起来吧……哎哎！画师，你急急地要去哪里啊？”
　　康莲的思绪很混乱，已经呆呆地站起来，走出了仁智殿。

　　她头脑一片空白，在东华门外坐上了莫府的马车。
　　为什么知道了莫冉华被指婚后，自己会如此……伤心呢？他要娶妻了，是潞王的千金，是大明的郡主。然后，莫冉华就会把她遣出莫府，不再纠缠了吧？所以，她是应该高兴的……
　　可是为什么这么想哭呢？为什么一想象到他会和其他女子厮守终身时，她会如此绝望？

　　她转头一想：说不定、说不定是那小太监听错了呢？她安慰自己。
　　可细味之下，实在苦涩。这算是什么安慰？就算他没有被指婚，他们之间也是不可能的了。一个说着要“追查到底”的莫冉华怎么会原谅她这个“杀父仇人”呢？如今的情况有什么值得庆幸的？
　　她的处境再差，也已经不能差到哪里去了。

　　*
　　莫府的门口人来人往。
　　一些工人抬着一担担的砂石泥土进出。将军府像是要修葺什么东西的样子。

　　“康公子？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管家见康莲下了马车，就急急地迎了上来：“小心走路，府上有些乱。”见康莲一脸疑惑地看着那些工人，管家又继续解释道：“他们要在府中的后院修一个池塘。是将军吩咐的。”

　　“修池塘……”她呐呐地说道，跨过了大门槛，跟着那些工人走向了后院。

　　后院果真是尘土四起。几个光-着上身的工人在卖劲地挥着大锤，凿开后院地上铺的石板。
　　将军府很大，康莲却一般只是待在书房或是莫冉华的房间，极少在府上的其他地方走动。今天才知道皇上赐的这所将军府到底奢华到了什么程度：回廊纵横交错，过了厅堂之后还有三个大院、五个阁楼，其中还有许多供下人居住的小房间。只是，除了下人的房间，其他本来是主人居住的庭院现在却是空荡荡的。
　　莫府上下的主子，只有莫冉华一个人。
　　他既未娶妻，又无高堂，康莲也长住在他房中。将军府上的这些房间自然是空的。下人也太多，闲着没事干，天天只能提着水一遍又一遍地抹着这三院五阁里面的家具。弄得一尘不染。

　　康莲兀自走在回廊上，耳边还响起那凿地的噪声。她看着这空荡荡的房间，心烦意乱。
　　若是莫伯父和莫伯母还在，莫冉华会把最好的房间留给他们吧？然后他会娶几房妻妾呢？会分别让她们住进哪一个院子呢？再过几年，他会有多少个孩子在后院中跑跑跳跳？然后，这个莫府就不会那么冷清了吧？
　　那个时候，她会在哪里呢？是被他撵了出去，亡命天涯？还是已经和她娘亲一起被关押进大牢里呢？
　　就算是被他圈禁在身边，她竟然发觉自己原来一直都不想离开他……
　　“康莲，你真不堪。”她喃喃自语，满脸神伤。

　　她边走边想，离施工的地方远了，走到一个拱门前，突然闻到了一种焚香的气味。她有些诧异，转身进了那个清幽的小院，走向屋下，推开了那微微掩着的红木门。

　　原来……是莫府的祠堂。
　　正对着门口，摆着五行灵牌。最前面的两个灵牌，分别刻着“莫家十一世楚谨公之牌位”和“莫苏氏之牌位”。那是他的爹娘。

　　康莲还记得他爹娘的模样。尤其是他娘亲……
　　莫冉华的娘亲莫苏氏对她甚好，一向都把她当作女儿来疼的。
　　莫苏氏笑着对她说过：“莲儿早晚是要嫁进莫家的门的，到时你也像冉华那样唤我叫‘娘’了，我们早些亲近了，到时要是冉华欺负莲儿，我自然要替莲儿主持公道。”
　　康莲一边笑着一边看着旁边的莫冉华。莫冉华嘀咕道：“谁敢欺负她……”
　　那时是在扬州莫家的后院。

　　如今，她还有什么资格要他对她好？
　　康莲闻着鼎上的焚香，看着那灵牌上的红漆，不由得在莫家的灵牌前跪了下来。
　　泪潸然而下：“莫伯父，莫伯母……康莲自知是没有脸面再对着你们，没有脸面喊你们一声爹娘……千错万错，就错在康家贪生怕死，错在康家不争而逃。冉华恨我，冉华要追查下去，他要做什么事情，我也无法拒绝。我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报应……康莲没有什么能还给你们，只能每天来给你们磕三个响头……”
　　说罢，她端端正正地跪好，向着那台上的灵牌磕头。泪水也滴在了灵牌前的地上。
　　额头撞到不平的地面，发出响声，却全然不觉得痛。

　　*
　　傍晚，莫冉华从兵部回来，想去后院看看施工的情况，却见康莲呆呆地坐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那一片被凿得乱七八糟的空地。
　　她目光空洞，额头上还有一片红色的痕迹。

　　莫冉华轻轻走过去，伸手抚了一下她的额头：“是撞到了哪里吗？最近莫府的院子要修一修，不免有些坑洼，走路要小心些……”
　　她推开了他的手，脸上没有表情：“修一修院子，时间也是正好了。起码不那么冷冷清清，让郡主嫁进将军府的时候也能住得舒服一些吧？”

　　“康莲……你？”她怎么知道了？听语气，她是在乎吗？莫冉华今早才被皇上召去，要他与潞王府联姻。他顺着皇上的旨意，应允了。至于背后的计划，他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赐婚的事情还没有公布，他本想瞒着康莲，却不知她竟然知道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娶郡主，是皇上的旨意。可是你依然是留在我身边的……”

　　“我不想留在你身边！”她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莫冉华！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一天背着这个身份，一天穿着这身男装，就要一天被你禁锢着！在你心里，我只是一个偿还的物品；在别人面前，我是丢尽了脸的一个‘男宠’，我永远不会是站在你身边的人！”

　　莫冉华才发觉她脸上有泪痕，还咬着嘴唇。见她如此模样，不有得有些心疼。他说出了他一直的打算：“把官职辞了，留在我身边……”

　　她却摇头：“你说辞了就辞了吗？要是能辞了，我就早和娘亲一起回江南了！只是我可以吗？！我画过大明北疆图，还画过许许多多的皇城地图，画过许许多多的皇亲贵族……我在皇宫外院供职近五年，看了许许多多的密卷密函，若是我无故辞了官，东厂的锦衣卫会按程序细致地追查我一切的资料，到时候、到时候他们就会查出我和我娘亲是当年的逃犯……”
　　她一股气地说完，扯着袖子捂住了眼睛。

　　莫冉华身为外调回京的武将，确实不知道朝中的文官有这样的规矩。
　　原来，她背负的重压、她的顾虑有这么多。她却从不说起。也罢，叫她怎么说起呢？对一个正正以她身份作为束缚来威胁她的人说起？
　　康莲呜咽着说：“放我走吧……反正我也走不出太远……”

　　他看着她无助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
　　“莲儿，我不知道……”上前一步，紧紧地把她按在怀里：“不过对你，我是不会放手的。”
　　他感到怀中的人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