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虞兮虞兮，可奈若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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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府的走廊上，两个婢女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走着，手中还提着一摞衣服。
“真奇怪，刚才我经过书房，康公子隔着门窗慌慌张张地问我要‘干净的白布’，我问他要用来做什么，他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我又问他要多少，他倒是结结巴巴地说要五尺，你说，他要一段五尺的白布干什么？”一个婢女疑惑地说道。
另一个婢女用衣袖拭着额上的汗，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我们管主子的这些事干什么，你拿了去给他就是的。”
“我、我马上就拿了给他了！”她皱了皱眉，继续自言自语道：“可是，这么长的一段白布，该不是、该不是用来悬梁自尽的吧？！”她看的小说剧本和戏曲中，这些情节多着呢。
“啊？！”另一个婢女吓得松开了手上拿着的衣物，衣物散落了一地。她们马上蹲下身来收拾，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闪过了回廊的转角，急急地向书房奔去。
那是莫冉华。
他听见了她们的话，一时情急，直接撞开了书房从里面栓着的门。他真的害怕她想不开。毕竟今早她哭成那个样子；她哭喊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康莲！”他喊着，匆匆踏进书房的里间，发现她被他从床上惊起。他舒了一口气，扶额苦笑，笑自己的不冷静。其实，任何事情只要牵扯到康莲，都会使他不冷静。
康莲从床上坐起，惊恐地看着他，脸色有些苍白。
“你……没什么事吧？”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缓缓地又躺回在床上，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没事。”她只是月事来了，下腹有点痛。自然不会和他说。
莫冉华走到床边坐下，看见她的手紧紧按在小腹上，猜到了发生什么事。他轻柔地说：“我去给你倒些热水来。你今晚想吃点什么？”
康莲没有理会他，反而大胆地说：“我今晚不要睡在你房间。”
他没有生气：“我叫下人给你收拾一间厢房吧。”
“不用了，我今晚睡在这里就好。”她不看他，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你、你先出去，我想睡觉……”
“嗯。那好。我通知厨房煮些清淡的小菜，晚饭的时候来叫你。”他拿了床脚的被子搭在她腰间，轻轻地离开了书房。
康莲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如此顺从她，在她眼中却只是因为内疚。
她蓦然一笑。呵，什么内疚？本来，错的就只是康家。莫冉华要对她做些什么，从来都不需要内疚吧？
只是，为什么突然间对她这么好？这种施舍，是毒药。
*
“嘿！康莲！你在想什么？”朱穆逸摇着扇子对着康莲使劲地扇着风。他像是抱怨地说道：“真是的，难得有机会请你来潞王府上聚一聚，你理都不理我，净发呆。”说完之后，还撅了撅嘴，侧眼看着康莲。
康莲才回过神来：“啊？哦……那个，潞王府太热闹。我就是在看看楼下的宾客嘛……”
“是吗？有什么好看的？”朱穆逸故意靠近了康莲，把手搭在她肩上，身体挨着她，与她一同从二楼亭台的栏杆上往下看。
红绸从高楼的屋檐上拉出，横跨在庭院的空中。写着金色“寿”字的红灯笼挂了两列。一片喜气洋洋。
潞王府的大院中，挤满了宾客。华衣桂冠。都是京师的达官贵人。
各色的锦盒装着奇珍异宝，从一双手递到另一双手。作揖，鞠躬。说着“久闻久闻”，说着“久仰久仰”，说着“何时到府上一聚”……喧闹声、大笑声溢满了整个潞王府。不知道有多少人不是在打着官腔假笑呢？
康莲和朱穆逸并排趴在栏杆上，下巴抵在交叠的手上，看着下面人来人往。
“你这个世子不用去迎宾吗？”她问道。
“哼，是我爹大寿，关我什么事？”他回答的语气颇为不屑，嘀嘀咕咕地说道：“况且，我已经乖乖按他吩咐，还帮忙打点好一切了。戏班是我请的，请帖也是我发的呢。”
康莲侧头看他：“我就说呢。你爹和我八杆子都打不着，却发了一张寿宴的请帖到仁智殿给我。更加奇怪的，是还注明‘不需带贺礼’。原来是你干的好事呢。你爹大寿，那就更不关我事啊。”真是的，她原来还打算不来这个寿宴的，还是朱穆逸在宫门逮住了她。
“因为我寂寞无聊空虚啊！”他挪动了一下，用肘子轻轻压住康莲的手臂：“唉，你若是不来，我非得在我爹的寿宴上被那些人闷死！什么‘世子，那盐运使的职位还有空缺否？’或者说‘世子一表人才，我家女儿如何如何好，甚是般配……’我呸！烦死了……”
他转而笑嘻嘻地看着康莲，酒窝深深地陷在脸上：“还是莲弟好，和莲弟在一起，从来都不用应付这些话题。”
可她却又发呆了。怔怔地看着楼下的那堆人。
她突然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莫冉华出现在庭院中。他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衣服，衣襟以白线绣边，在一片混乱的颜色中甚是清雅脱俗。长发整洁地以玳瑁发冠束起，只留了两段黑缎从发冠垂在肩上。他带着属下，走在人群中，与周围的官员打招呼时也不卑不亢。他的挺拔英气显得与周围那些低头哈腰的人格格不入……
康莲看着他，不由得渐渐抬起头，坐直了身子。她的眼神甚是复杂。
朱穆逸顺着她的视线捕捉到了莫冉华的身影，不由得眉头一皱。
“世子！世子！”一个小厮喊着，咚咚咚跑上了楼梯：“不好了，春晖班的名角儿林先，就、就是唱虞姬的那个……呼呼……”他站稳在朱穆逸面前，不断喘着气。
康莲和朱穆逸一同转身看着他。朱穆逸不耐烦地说：“说重点！”
“林先在驾车来的途中，那马突然间发狂了，马车摔在了长安大街上呢。据说林先摔折了脚，现在回了府上请大夫看了，说是来不了啦！怎么办啊，眼看就要开台了！整个春晖班在戏台后面都乱成一团了。”
“哦。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朱穆逸懒懒地说道，“唰”一声打开了扇子，转头看着康莲笑得狡猾。
“喂喂，穆逸兄……你、你别这样看着我。”康莲看着不怀好意的他，眉头戚动了一下。她隐约感觉到他的鬼主意。
他把扇子一收，拉起她的手匆匆走下楼梯：“这不就有个虞姬嘛！”
“不行！啊！你走慢点！”
康莲几乎是被他拖到了戏台那边。本来在半路上还极力地甩着他的手，但她心想：两个男子在人来人往的潞王府中这么拉拉扯扯确实不像话，也只能减少了挣扎的幅度。
*
后台，春晖班的戏子上了一半的妆，看着世子拖来了一个柔弱男子。
“你让戏班换台戏不行吗？”她还在扭扭捏捏：“真是的，寿宴上偏要演这悲悲戚戚的《霸王别姬》，多不好。”
“那是我父王点的戏，”他拽着她的手不放，“他从来就只点这一出。乖啦！莲弟你帮帮忙！”
“我、我、我不会唱！”她明明会。
他嬉笑着，硬是把她按在了铜镜前的凳子上：“我知道你会唱！就算你不会，我也要把你扔到台上！”
“啊……”康莲无奈地对着那个无赖呐喊了一声。
是朱穆逸亲手给她上的妆。粉面，娥眉，凤眼，云鬓。
他抬着她的下巴给她描红唇的时候，专注得很，离她的嘴唇是如此近……描好了最后一笔，他直起了腰，俯视着上好了旦角妆容的康莲。
惊艳。
他眼中只有惊艳两字。拿着那胭脂笔，怔怔地看着康莲。康莲也抬头看着他，只见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
康莲放下手中那“临时抱佛脚”的剧本对白，在他面前站了起来，身上已经是虞姬的装束行头。黄色的斗篷披肩，蜂腰细束。头上的珠帘随着她的起身的动作还在摇晃着。朱穆逸看着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他那出神的样子被康莲看在眼里。
她用虞姬的唱腔，戏谑地调侃他：“大王身体乏了，帐内歇息片刻如何？”不由得笑了起来。
朱穆逸才回过神来，转眼看着一边的胭脂盒：“不知怎么的，见你换了女装，我倒紧张得说不出话了……”康莲便顿时也觉得气氛尴尬了许多。
他甚至不敢直接碰到她的手，只是轻轻拉住她的衣袖，走到了幕前，对她说：“你好好唱，不要害怕。我在后台看着。”
*
在戏台之下，排着三十桌华席。宾客列席其中。
其中，正对着舞台的主位上，坐着潞王朱翊镠，一身绛红色金边锦服。他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长得和当今皇上有六分相似。
台上的春晖班班主说了祝词之后，锣鼓响起，幕布拉开……
席间有人低声议论。“咦，这个唱虞姬的不是春晖班的名角林先啊。”“该是春晖班的一个小辈？看不出真身是男是女呢……哟，那个小蛮腰儿，啧啧啧。”“专心看戏吧，虽没有林先那般的声线，可这个虞姬唱得也不错啦。”
戏已过半。
白脸的项羽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台下一片掌声，正对戏台的潞王仿佛是听得入神，桌上的菜肴几乎没有动过。他侧靠着椅背，眼神有些落寞。仿佛感觉不到周围宾客的存在，感觉不到喧闹，感觉不到那走廊上的红灯笼的喜庆。
孑然一身地坐在主席位之上，身边并没有女眷在侧。
他看着戏台上的虞姬与项羽，喃喃地说道：“虞兮虞兮，奈若何？”
没有人看到这个权倾朝野的王爷的落寞，喝彩与掌声把这丝怪异淹没。
已到了虞姬舞剑的那一段。
锣鼓声变得急促，康莲手持着双剑绕场而走。她看上去尚且有模有样，但其实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霸王别姬》的唱词她倒还会，还颇熟练。可却没有想起虞姬最后还要舞这样一段剑舞，才能引颈自尽。真倒霉呢，摊上朱穆逸这么一个损友。她只能随着铜锣的节拍在混乱弄剑。
突然感觉有一个刺眼的视线在盯着她，康莲猛地往台下一看。一眼就看见了席间的莫冉华，他黑着脸瞪着台上的她。他分明是认出来了，她看到他嘴唇轻启——那是喊着她名字的嘴形：“康莲”。
可那算是什么眼神？那是让康莲心促脚软的眼神，是最严厉的警告。
康莲吓了一跳，往后一坐，却恰好合上了铜锣的节奏。圆睁的灵动凤眼，柔弱蹒跚的步履，正正应了虞姬自尽前的神态。康莲拿剑的手是颤抖的，眼神略带委屈和惊慌，视线依然落在台下的莫冉华身上。她眼中溢出的晶莹眼泪，已经不知道是虞姬的还是自己的。她抬手，把剑轻轻架在了项上。
莫冉华见她这个模样，也不由得放柔了眼光……她这个样子，仿佛是真的想要自尽在他面前。让他心头一颤。
随后，项羽大喝，锣鼓尽，幕布拉上，台下一阵掌声。
在幕布后的戏台上，春晖班的戏子连忙道贺，互相庆祝演出成功。只有康莲呆呆地跌坐在地上，还没有起来。
“‘虞姬’，快起来谢幕啊。幕布又要开了。”班主和项羽的扮演者想要把她拉起来。
她只是轻喘着气，呐呐地说：“这下糟了。”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虞兮虞兮，可奈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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