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情何处起,一往而深 ...
-
“哎哎,‘虞姬’?喂!公子你去哪里啊?”“啊,别推别推。”……
在帘幕再次被拉开之前,康莲从地上一跃而起,慌忙地挤过那群春晖班戏子,逆着人群艰难地挤向后台。她神色慌张,在推攘的时候,头上的一串珠饰掉在地上,脸上的戏妆也不知道在推挤中抹在了谁的衣服上,黑色、红色、白色的油彩花了一片。
她很慌乱。只想躲开台下的那道目光。
其实,自书房偷听到他要追查旧案以来,已经有十天了。即使被迫住在莫府上,康莲也处处躲着他,一直睡在书房中。莫冉华与她在一起用膳时,虽是压抑无言的气氛,但他也总是默默地看着她,给她夹菜。他们之间没有说多少话,却可能是正正因为如此,他们倒也没有起什么争吵。他看着她的眼神,很温柔,温柔得她想沉沦……却在一时想起了他的那句话:“用尽一生追查。”她扭过脸躲开他所有温柔的目光。努力地维持着这种微妙的僵持关系。
今晚,只是那么匆匆的一瞥,她马上就知道:他生气了。他变回了原来的眼神。
他们之间好不容易维持的平和,就这样被撕破。
康莲艰难地挤到了后台,却被一个装着道具的大木箱绊了一下。她眼看着就要跌在地上了。此时一双手臂把她稳稳接住。
“康莲……你不去谢幕?”那刚好能扶住康莲的,是一直在后台看着她的朱穆逸。他一直等在后台,却看见康莲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她一身的戏服没换,脸上的妆也花了,一脸的惊恐,站稳了之后,还在不住地轻喘着气。朱穆逸有些疑惑:“莲弟,你怎么真么紧张?刚才在台上,你的虞姬唱的分明不错啊。”刚才他在后台,拉开一丝帘布,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可他依然看得出神,有一丝奇怪的情绪涌上心头。
现在,看着眼前的康莲,即使她的妆容已经花掉,他却依然、依然觉得康莲很好看。是的,他竟然在心里用“好看”这个词语形容一个男子。
“莲、莲弟,你的妆,要不要先洗一下?”对着她,他竟然有些语结。
康莲微微地缓过神来:“好……穆逸兄你带我去把妆卸了,我、我有些事情要先走。”她急迫地看着他,甚至紧张得抓住了朱穆逸的手腕。
“哦、哦。”他呐呐地应道,也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只是握着她的手,牵着她走出了后台。
在他们牵着手一起跨出了戏台所在楼阁的门槛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却早已立在庭院中。
“啊!”康莲惊呼了一声,死死地拽着朱穆逸的手,不愿跨出门槛。
“怎么了?”朱穆逸没有在意庭院中的人,反而转过身关切地问道:“是扭到脚了吗?厢房在那边呢。我先扶你过去,等下叫人打水给你梳洗……”
康莲躲避着庭院那人在黑暗中的目光,她不由得紧紧抓着朱穆逸的手。
朱穆逸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才发觉那个人正缓缓地向他们走来。一身凌厉的气息。
此时,台前还响起了古筝琵琶的柔美之音,飘在潞王府的上空。与台后面的这个气氛十分地不合。
朱穆逸依然握紧康莲的手,把她藏在身后。他对那人喊道:“你是何人?”
那身影渐渐走近了他们,在灯笼的红光之下,朱穆逸看清楚了那面孔。
那是莫冉华。他剑眉微竖,一脸的不悦,视线落在康莲和朱穆逸互相牵着的手上。
朱穆逸自然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四个月前调任回京的莫将军:“莫将军,你不在台前看戏,在潞王府上晃悠着,这不合礼节。”他说得理直气壮,可一想到这莫冉华和康莲之间的混乱传言,他就心乱如麻。看康莲的恐惧神情,他便更加断定了什么。
莫冉华反而轻蔑一笑,没有理会这个潞王世子,对他身后的人说道:“康莲,你过来。”语气中是满满的警告。
康莲就着灯笼的光看见了他的眼神,她吓得退后了半步。
莫冉华却向他们走近了一步,直呼她的名字:“康莲。”康莲听出了他的愠气。
“莲弟是潞王府上的宾客,请莫将军尊重一点。”朱穆逸一心想护着康莲。
“呵,世子叫得可真是亲切。”莫冉华却不顾他搬出了潞王府来压他,反而又靠近了他们:“康莲是自愿跟我走的。”他盯着躲在朱穆逸背后的康莲,说道:“你说是不是?莲儿。”
朱穆逸瞪着眼前的莫冉华。不由得眉头一跳。这家伙叫康莲“莲儿”,他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
躲在他身后的康莲也自知是躲不过,她再不跟他走的话,这莫冉华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她只能轻轻地挣脱了朱穆逸的手,向旁边挪动了一下。像个做错事的奴婢一样看着莫冉华。莫冉华一把拽过了康莲,扯着她的手臂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世子,在下先告辞了。”他冷冷地说道,扯着康莲转身就走。
朱穆逸呆在原地,看着莫冉华和穿着一身戏服的康莲走出了庭院的门。
他没有想到正如外界所传那样,他那清雅的康莲弟真的与莫冉华是那样的关系。他只知道,康莲分明是不情愿的。他想起康莲穿起女装的模样,心里不由得……不由得有些痒,像是被她的发梢轻轻拂过的感觉。那是什么感觉?很诡异。
*
康莲被莫冉华抓住手腕。他拽着她,快步走着,穿过了潞王府张灯结彩的重重亭台楼阁。
她身上那厚重的戏服还没有换下来,戏服上的珠片在急促的行走过程中沙沙作响。莫冉华握住她手腕的力度有些大,他走得太快,康莲被他拉扯得有些气喘,差点摔在地上。
她哀求道:“莫冉华,走慢点。”
那个带着怒气的宽广背影却没有理会她,继续扯着她向大门方向走去。
所幸,宾客们都在台前的观戏楼用膳饮酒,王府的其他地方也只是零星有些下人走过,没有人在意他们这两个在夜色中行走匆匆的人。
盛夏的晚风吹得那灯笼摇摇晃晃,康莲眼前的一切都是在摆动的。
她实在是很累,一时来不及抬脚,小腿便撞到了潞王府大门的门槛上,向前倒去。莫冉华倒是眼明手快地接住了她,顺势把她打横抱了起来,跨出了大门,塞进了门外的一辆马车。自己也挤进了车厢中,命令道:“回莫府!”
马车边上的莫府管家一脸的吃惊,这将军怎么把人家的戏子这样子抱出来了?后来,他才发现那是康莲。
守着大门的潞王府侍卫虽然心有疑惑,但见那男子是朝中的莫将军,也没有过问,只是看着他们的马车急匆匆离去。“这莫将军,前些时候还说他和一个男子搞在一起的。如今在王爷寿宴上却还能这样掳了一个戏子带走……这什么玩意啊这。”
寿宴还没有结束,王府内那酒杯相碰、言笑高语的声音还回荡在墙内。
墙外的夜色中,马车急急地离开了这个热闹的地方。
摇晃的车厢中,莫冉华没有说话。只是那煞人的气息已经让康莲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康莲背对着他,紧贴着车厢的一壁。她等着他的怒气发泄在她身上,可他却久久不说话,这让她更加恐惧。
这样的气氛让夏天的车厢更加闷热。康莲身上的戏服很厚,脸上的油彩已经被汗水化掉,头上的珠饰随着车厢的摇动而摇摇摆摆,有些松脱。
实在很狼狈。
其实,这几个月以来,这六年以来,哪有一天活得不狼狈?
她蜷缩着身躯躲在角落里,继续拭擦着脸上的油彩。这在莫冉华看起来,她却像是在掩面哭泣……他生气,他暴怒,可看见她躲在角落默默拭泪,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压制住自己。
她头上的珠钗已经滑落了一半。康莲抬起手缓缓握住那珠钗,打算把它摘下来。
“你在干什么?!”莫冉华见到她这个动作,马上伸手握住了她拿着珠钗的手。
他以为她取这珠钗,是要自伤……
他突然间说话了,语气中带着急促的怒意。她不敢动,也不敢回答。
他一手摘下了她头上的珠钗,把珠钗从车窗往外扔了出去。
“看来,是我对你太好了吗?”他依然紧抓着她的手腕:“你还敢跑到潞王府登台唱戏了?”她还穿着一身的女装,她不知道这样做异常危险吗?
康莲自知闯祸,无言以对。莫冉华一扯,她便摔在了他怀里,脸上的油彩印在了他的衣襟上。
莫冉华低头看着她,像是命令一般说:“我不管你和潞王世子是什么关系,你最好不要再和潞王府的人在一起。还有,以后不要再睡在书房了……”
他算是收回了她的“特权”。
*
在潞王府那边,宾客也渐渐散去。
朱穆逸虚情假意地说着“招呼不周请包涵”、“一路慢走”之类的话,满怀心事站在门口送走了一批批达官贵人。那些人或是一脸惺忪醉意,或是唯唯诺诺,或是虚伪地和他装作熟稔,让他不胜其烦。
“世子,王爷找你。”潞王的一个侍从恭恭敬敬地对他说。
“告诉他我累了,万大的事情明天再说!”朱穆逸衣袖一扬,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两个婢女转身把门关上。那侍从在门口踟蹰了一下,也只能十分为难地离去。
夜已深。夏夜烦躁。朱穆逸在床上翻来覆去,依然难眠。
“唉!”他叹了一口气,反正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来,点亮了房中的烛台,走到书柜前拿了一本《牡丹亭》的戏曲本来读。这个关于杜丽娘和柳梦梅生死离合的姻缘故事,他已经看了不下百遍。今夜难眠,又偏偏取了这一本,打算再细读一遍。
他翻到第一页,看到了作者汤显祖的题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不知怎么的,之前看了那百遍都没有留意到这行字。如今这么一行字却蹦了出来,深深印在他眼中。朱穆逸指尖顺着那行字,默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摇摇头,更加烦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像一句经文、一句魔咒那般,不断盘旋在脑中。
朱穆逸厌烦地把书合起,扔在桌上。自己又躺回了床上,却还是辗转难眠。是因为太热了吗?
他向门外喊道:“碧霞!进来!”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婢女服的清秀少女脸带羞涩地走了进来。碧霞跟在世子身边三年,以为他今晚终于是要收了自己……毕竟,她仰慕主子多年,如此一来,说不定可以做个小妾呢。她轻轻地走向床边,问道:“世子,有何吩咐?”声线中略带着女子的娇媚。
谁知床上那人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说:“天气热,睡不着,碧霞你在床边给我扇扇风。”
那碧霞便只能脸带委屈地拿来扇子给他扇了大半夜的风。
朱穆逸倒是能入眠了。
只是一夜迷梦。他竟然梦见康莲一身女装出现在她面前,说自己是杜丽娘,而他是柳梦梅……演的是《牡丹亭》里的故事。
这个梦像是浮光掠影,那样的光怪陆离,梦中的朱穆逸竟然觉得那么的缠绵秾丽,深陷其中。
梦境很真实。以至于他醒来后还在不断回味。
虽然已经忘了他们在梦中的结局是否也像《牡丹亭》里的那样终成眷属,可他坐在床上,不由得微微地笑了起来。而后等稍微清醒一些,他又一脸的黯淡。
“我一定是病了。”他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