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雪梨无香

80、乱点鸳鸯

　　2003年暑假，位于东三环的美院迁入澄夏大学校本部，结束了美院学生往返半个北京城办事的艰苦时光。美轮美奂的新教学楼自不必提，连新宿舍都耗资逾亿。秋季开学，欧阳俊到紫苑新宿舍一看，不禁大为感慨，自己在澄夏时人均2平米的蜗居岁月真是一去不复返了。

　　和澄夏其他专业不同，染服系学生继续读研究生或出国深造的比例并不高，更多人还是愿意直接就业。一开学同学们就找实习，接私活，投简历，摩拳擦掌准备求职。若说平时的学习没给紫苑造成什么困扰，求职之路对于一个哑女来说，就显得极其艰难了，能给她机会从零开始的公司少之又少，同学们可以联系到工作室，边接活边出作品，她却只能一个人默默设计，拿不出一整套力压群芳的成果，她连简历关都过不去。

　　九月中的周五晚，良辰美景，人人无心向学，瑶瑶、赵静和罗兰各有安排，紫苑光棍一个，依旧和平时一样去教学楼查资料做设计，好容易告一段落，这才发现已经快九点，连晚饭都错过了，刚才埋头画稿还不觉得，一醒神才感到又累又饿又困。食堂早就关门，路上买了个煎饼边走边吃，爬完六层楼进门，简直连上床的力气都快没了。

　　在心里挣扎了半天要不要去洗澡，最后紫苑决定先小睡一下养养神，上了十点的闹表就倒头睡去，连床帘都懒得放下来。

　　谁知刚合上眼，就听门响，还隐约有男女说话的声音。

　　“进来吧，这点儿没人。”是瑶瑶的声音，估计看四张床都敞着床帘，想当然以为大家都出去了。

　　“走得还真干净。”一个带点东北口音的男声，紫苑想起来，是瑶瑶的年度新男友大鸿，开学后和大伙儿也就见过一面。因为不太熟，紫苑也不好贸然从床上坐起来打招呼，干脆卷了被子悄悄往里缩，只希望他们赶快走掉，反正新宿舍的床特高，不伸长脖子往床上看也轻易发现不了她。

　　可惜她听到的下一句是瑶瑶的——“你先坐着，我把这几个文件弄完咱再走。”

　　大鸿便自来熟地在屋里转悠，“哎你不说程紫苑没男朋友吗，怎么也没在？”

　　“人家去自习了，都跟你似的除了泡妞就是游戏？”瑶瑶边敲着键盘边回答，“咋了，这关心人家？”

　　“我这不关心我们宿舍亮子吗，那孙子一听你们屋还有单着的，一个劲求我牵线搭桥……”

　　“哎哟您可别，就你们亮子那水准，别癞蛤蟆吃天鹅肉了。”

　　“亮子怎么了？除了人矮点长得矬点，别的也没啥啊，紫苑还哑巴呢，听说还父母双亡？亮子配她不说绰绰有余，也是半斤八两吧。”

　　“这话可不能乱说，她是没爹没妈，可人有一牛b的哥，大一就开着雅阁送她来报名，今年都换大奔了知道不？S600！”

　　紫苑缩在被子里，紧张得双手发抖，瑶瑶每说一句话，她都在揪心下一句她还会说出什么来。原来这么亲近熟悉的人，躲墙根听壁角也是件可怕的事情。

　　“哼，她哥多大？”大鸿不服气地问，

　　“九岁……十岁吧，怎么也有三十了。咋了？”

　　“这不结了么，你咋知道亮子十年以后没这本事？”大鸿嗤笑道，“好歹也是拿一等奖学金的主，那程老大十年前还不定在哪猫着呢！”

　　“咦，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人十年前也是澄夏的学生，你们如假包换的大师兄，哈哈……”瑶瑶得意地笑着，一掌拍在大鸿肩膀上，“好了，就算亮子是潜力股又咋样？你知道紫苑交换去香港谈了个什么样的男朋友？那可是台湾大集团的公子哥儿！你要说她哥是暴发户，那她前男友可是实打实的贵公子，前儿中秋节还千里迢迢寄了盒月饼，姐几个吃完才发现里头还有条项链！人家不死心，还指着紫苑回心转意，巴巴的把紫苑分手还给他的项链又送了回来。亮子拿啥跟人比？”

　　“你好好说话，戳我干嘛。”大鸿没好气地说，“照你这么说，她啥也不用管坐在金山上享福就完了，大周末的还出去拼命干啥？”

　　“那我怎么知道，我又当过千金大小姐，体会不了那心情。”瑶瑶顿了一会儿，忽地拔高声音，“哎我说你小子怎么跟个娘们似的这么八卦？你不会是打着亮子的旗号自己起坏心眼儿吧？”

　　“我哪敢！”大鸿狗腿地凑过去，“有你在我跟前晃，我哪看得见别人？”

　　“噢，我不在你跟前，你就该盯着别人了吧？”

　　“你直接打死我吧！省得我受冤枉！”紫苑不知大鸿做了什么动作，就听见两人在下面边调笑边扑腾，闹了半天，似乎大鸿也没占到什么便宜，愣头愣脑地又发问，“怎么了，刚还高高兴兴的，怎么又耷拉着个脸？”

　　“唉，看这些设计稿就心烦。你说怎么人家就那么好命呢！”瑶瑶把键盘敲得山响，郁郁而言，“家里头，哥哥又帅又有钱，谈恋爱，男朋友又帅又有钱，就连在学校，都有人罩着……你不知道吧，我们系吴老师是他哥同学，入学第一天，就主动来找她，要不她一大二的怎么申请的交换名额？”

　　“是么，原来还有这一出，哎对了，我听说以前还有男生为她打架？”

　　“赫，这你都知道……”

　　“我这不是一门心思关心你，你们宿舍的半点消息那可都不能放过嘛……”

　　“哼……就是那个雕塑系的陈四眼呗，上一届的副主席，追了紫苑好久，有人传程紫苑的小道消息，他英雄救美，直接一拳过去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呵呵，当时整个染服和雕塑系都传遍了……”

　　“什么小道消息？”

　　“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还不是那会儿程紫苑她哥来学校找过她几次，又是车接车送又是买手机买笔记本的，还带她参加晚宴，就有谣言说她是被老男人包养的呗。”

　　“女人可真惹不得……这一张嘴能把人活活淹死……”大鸿又调笑道，“你瞧你，就这样的，你也羡慕？”

　　“怎么不羡慕？我要有这运气，谁爱造谣谁造去，老娘才不怕。她倒是怕了，后来她哥就不怎么来了，送什么东西，都是她哥女朋友来。哎，我还怀念呢，她哥真挺帅的，又大方，每次带东西都有我们一份，对她就更别提了，疼得跟什么似的，就是亲哥对自家妹子也没这么好的。”

　　“啊，不是亲哥啊？”

　　“得了得了，就你这八卦水平，屁都不知道。当然不是亲哥了，是亲哥能传出那谣言？我也不知哪里认来的哥哥，反正俩不是一个爸妈。”

　　“那……那说不准真有那事儿呢……”大鸿兴奋又狐疑地说。

　　“人家当然不认了，正牌女友还在呢。”瑶瑶嬉笑着说，“她哥女朋友可漂亮了，有这么朵牡丹花在身边，还能看得上这喇叭花？”

　　“喇叭花怎么了？喇叭花也是花！”大鸿嗤笑，“再说你们女生审美跟我们不一样，你们觉得好看的，我们可未必……再再说，谁知道人家啥口味呢？没准就喜欢那样的呢？”

　　“那样是什么样？什么样？”瑶瑶故作严厉地问，“还说不关心人家，我看啊你跟那亮子就是一路货色……”

　　瑶瑶和大鸿传完文件，絮絮叨叨地走了。门关上以后足足一分钟，紫苑才掀开被子长长出了口气。她从没想过自认是闺蜜的室友，私下里会用这样的语气和别人议论她，那字字句句当中的嘲讽嫉妒和平日里对她喜笑颜开，亲昵无间的模样也实在相差太远。

　　抱着被子在床上坐了半晌，紫苑用力搓了几把脸，收拾东西出了门。突然间她就不自怨自艾了，她有什么可怨天尤人的？她还得感谢瑶瑶，一直以为自己是没人要的孤女，原来还有人羡慕她羡慕得不行！既然这样，就更不能让人小瞧了去。是有人愿意把金山银山奉上，可她要靠自己的力量站在不管多泥泞多崎岖的土地上，站得稳稳当当，再不需要任何人来给她遮风挡雨。

　　凌晨三点的美院教学楼，就剩一间学生画室还亮着灯，紫苑专心一志地画着今晚第四张设计稿，从一开始的黑色极光切割镂空皮裙，到银底墨迹蛛网裹身长裙，再到一整只飞马图案的中世纪蓬蓬裙，冷艳、黑暗、性感的元素和俗艳得近乎夸张的卡通形象糅合出破碎感十足的波普风。第四张画稿是一身线条简洁的黑色束腰A字中长裙，裹胸设计，左肩同一质料堆叠出硕大的黑色花朵一直延伸到腰际，而顺着腰部的褶皱，手绘一只展翅的白色大鸟，一只翅膀环绕腰部，另一只翅膀拍向裙摆下沿，胯部的鸟头越过层层的黑色花瓣似是要冲天而去，整只大鸟又似紧紧拥抱着模特，不同角度观察竟有在在不同的姿态。紫苑打完初稿，左右看了看，又用数码相机拍下来，这才捏着酸疼的脖子，捶着腰站起来。

　　“怎么刚开学就赶作业？”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紫苑惊回头，才发现陈染秋站在自己身后，一贯清雅可人的他难得有几分邋遢，头发有几绺儿纠结在一起，双手和衣襟都沾染着没拍干净的陶土。她讶异地指指他，又指指墙上的钟。陈染秋笑道，“就许你赶工，不许我熬夜？”

　　紫苑拉着他坐下来，自己写了几个字，“我在准备那个新丝路的参赛稿呢。”

　　“我说呢，请你去看周华健演唱会你也不去，原来跟这儿用功。我老板不搞那师生作品展嘛，这几天就要交创意原型，兄弟几个都忙得不行了。”陈染秋夏天就已毕业，直接留校继续读硕士，前几天拿了两张周五晚上周华健演唱会的门票给紫苑，说是朋友买多了，自己没工夫去，让她找朋友一起，结果紫苑自己也不想去，转手又把票给了罗兰。两人没在演唱会现场碰头，倒在凌晨的教学楼里遇上了。翻着紫苑的画稿，他漫不经心地问，“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听周华健的歌吗，怎么难得来开一次演唱会反而不去？那个比赛十一后才交稿，也不着急啊。”

　　紫苑淡淡一笑，“老了就不追星了呗。”

　　陈染秋露出完全不信的神色，“你去年在香港还满世界追着人家……”

　　因为那时候有萧岚，紫苑在心里默默回答，只是这些也没必要再提了。她抱着书包，端坐不动，含笑望着陈染秋，一眨不眨的目光看得他低头瞧瞧自己，不甚自在地讪笑，“干啥？哪儿不对劲？”

　　“票是你自己买的吧。”

　　陈染秋正笑着的脸就僵住了。

　　“而且有人提醒你吧。陶师姐？”

　　“当然不是……你也知道她早就去香港了。”在交换生项目的最后一个月，陶悠扬终于和某港企二代确定了恋爱关系，在澄夏答辩完，连毕业典礼都等不及参加，便飞去香港与男友共筑爱巢。这个结果倒是让陈染秋彻底松了一口气，终于不会再跟她有任何关系了。

　　紫苑看着陈染秋手忙脚乱解释的模样，努力忍着要笑的冲动，冷着脸写，“你告诉她要看我自己会去买。”

　　陈染秋不是萧岚，就算知道紫苑喜欢过周华健，也不会知道周华健何时何地要开演唱会，更不会有人把票送给这个向来不接触流行音乐的家伙，若非有人撺掇他去买，他手上万不可能出现两张门票。而在她和萧岚分分合合之后的现在，这个背后推手是谁，简直呼之欲出。

　　陈染秋掩饰地摸了摸鼻子，“好吧……她只是想让我跟你一起去……”

　　方雪明啊方雪明，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把我们送做堆？你这样做，内心要忍受多大的苦与涩？而身为你最知心的姐妹，我又怎么可能笑纳你的自我“牺牲”？

　　“其实你也没那么忙是吧，你也不想和我去。”就像她不想跟他一起去一样。

　　“你……你别误会，我只是不想让人说闲话……”陈染秋忙解释道。可惜这种事越描越黑，一时间他也百口莫辩，或者说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紫苑也不跟他争论，两个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默坐了一会儿，忽然一个困劲儿上来，她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你休息会儿吧，我回去接着干活了。刚才也是路过看到亮着灯才进来的。”陈染秋如释重负地站起来，随时要掉头逃跑的模样。

　　紫苑淡淡瞥了他一眼，示意他等会儿，自己又刷刷写了几笔，“某人五月就考了T，现在和教授套瓷中。我看明年这会她就在万里之外了……”

　　陈染秋看过字条脸就绿了，“她……她居然打算出国？她说要回北京找工作的！”

　　紫苑困得直接趴在桌子上，闭着眼再也不理他。

　　罢了罢了，雪明你想做的，也是我想做的，而显然，你们俩比我们俩更应该在一起。紫苑并没装困，她是真的累了，四张画稿耗了她大半夜的精神，最后推陈染秋这一把，感觉全身力气都用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