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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夫逝 ...

  •   时值初秋,高高的天空撒下细致的光色投在桂花树繁盛的枝叶上,从细枝末节起被明亮或黯淡的划分成大片大片的不规则几何状。我站在庭院里,俯身拾起一片落在荫翳处的叶子,拈在手上。对着阳光,我微眯起眼睛数着叶子上纹脉,一条,两条……

      我的手指在阳光下显出一种近似于透明的苍白,隐隐的能看到指节处暗蓝的静脉。在这个静谧的下午,间或能听见暮蝉的叫声,是无力的。偶尔有微风拂过,花香馥郁。我的肩头和垂髫上会缀上细小鹅黄色的花蕊,再一阵风吹过,它们便散去,让给新飘落的。我时常仰望飞鸟掠过的姿势,天空并没有翅膀的痕迹,然而它们却已飞过。这数不清的叶子纹脉和这不断的仰望似乎总也耗不尽难以打发的时光。

      父亲闲时喜欢端一盏廉价的竹叶青或者烧刀子在一个缺了角的案上独酌。酒酣时,他面上浮起种绝望的悲哀,唤道我的名字,并含糊不清的嘟囔:\"幼薇,你何不为男子?\"每每此时,我会茫然的看着他,不知所措。我做错什么事情了么?为何父亲的眼神是那么的怨恨,我不敢抬头去看醉醺醺的他。莫名的,我心底总有分愧疚。是啊,我是鱼幼薇。打出生起我就叫这个名字了。不论是否我愿意。打出生起我就是个女子,不论父亲是否愿意。我需要忏悔么?又要如何忏悔呢?

      自记事开始,母亲总是用带着歉意的眼睛看着父亲,她是个顺良的妇人。不多话,低眉顺眼。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就是当初父亲娶她的原因。可是父亲对我完全不这么想。他用严厉的语气逼我在窄小的书房去读一大堆所谓的圣贤之书,通篇用刻板的小楷眷写的文字我根本看不懂,只能跟着父亲摇头晃脑的吟读,纯粹的装腔作势罢了。我还是一个孩提呀,怎会知晓这些大人都纠缠不清的道义呢?我只知道书房窗户外的银杏树上有画眉的窝,只知道同龄的女孩开始用彩线在竹篾盘起的纱面上织出华美的牡丹。

      而父亲不准我学女红,他把我关在黑暗的书房中每天背诗章,不会背便不放我出来。我惧怕那种孤伶的黑暗,在狭窄的空间里,我无处转身,无处逃离。我一直感觉那种黑暗伴随寂寞会把我小小的身躯给吞噬湮没。暮色四合的时候,我总是贪恋眼角处的一丝一点余光的,但是暗涌来的那么迅疾,似潮水般,涨进我的瞳孔。

      我开始像母亲一样顺从,这样我可以在日暮时分走出那逼仄的书房。年幼的我目的只是这般的单纯,怎也料不到长安城里的文人竟以惊异的口吻来描述我:五岁便能背诵数百首著名诗章,七岁作诗,十一岁时,成为人人称道的诗童。他们盛赞我堪比骆宾王,笃定我未来是全国的女冠。

      这些赞誉之于我并没有丝毫的意义,但是父亲却是欣喜的,每当我的习作在骚客中传阅时,他眉眼都会有抑制不住的兴奋,笑起来,鱼尾纹异常饱满的斜入鬓角。这又有何用呢?一切都是虚名,恍若过眼云烟。我终究只是女子,不能参加科举。只可惜现在已不是那个飞扬跋扈的武姓女人的朝代,不然我尚可有一丝希望考取女官。

      纵然心有万种不甘,又奈何?浮萍无根无茎,逐水漂流。我已经承袭了父亲哀戚的神情。

      就在我读完了书房堆放的所有书的时候,父亲染病,是不治的肺痨。在初雪的日子,他审阅我新写的习作时,就突然毫无征兆剧烈的咳嗽起来。那丝丝抽吸的声音在他喉咙纤细的轰鸣着。气腔里薄薄的空气仿若将他的肺叶烧成了无数条焦黑的缝隙。良久,他痛苦弓着的腰才直起来,于是我看见鲜血顺着衣襟蜿蜒一地。那血色在晶莹的白雪上凝成暗暗的花瓣,凄艳而夺目。

      直到大夫匆忙赶来,我还怔怔的站在原地。地上的雪已经积的很深,从父亲手中散落的习作被掩的只留下一个纸角。众人皆以为我定是吓傻了,其实不然。我只是一直在思索,为何父亲在剧烈咳嗽的时候,那他的表情竟似我曾经被关在黑暗的书房中被恐惧淹没的表情。哦,原来这就是痛苦,原来我曾经是那么的痛苦,原来痛苦是这么的相似。我终于明了。

      父亲身体迅速的颓败下去,一个月的时间,却已让他消瘦的如鬼魅般。我终日听见他反复而痛苦不堪的咳嗽声,夜不能寐。他的脸色因吐血太多而显得格外苍白。母亲衣不解带的服侍在床前,依旧沉默寡言,她不时的端出一脸盆一脸盆的血水,我心惊掩目。屋子里面,总是萦绕着煎熬的草药气味,父亲居然仍有力气去打翻一碗碗这些没有疗效的药,随后母亲会毫无怨言的默默收拾满地的药浆和碎瓷片。

      父亲一直拒绝吃药,他终究没有支撑到雪霁。

      那日,快破晓的时候,父亲突然勉力支起上身,眼神有了光彩,示意让我过去。我并没有动,母亲急了,她知道这是父亲回光返照的时刻,硬将我推到床前。父亲枯瘦的手用惊异的劲紧紧的抓住我的手,尖长的指甲戳破了我手背上的皮肤。他从喉咙里发出了浑浊的声音:\"幼薇……你何不为……男……\"他吃力的想换口气,可是嗓子里只有咯咯的抽噎声,还没有等到将最后的一个字说出,他就喷尽了最后的一口血。

      我皓白的手腕微热,暗花溅血绽放。屋外,不觉间已天光大亮。

      殓葬了父亲之后,一向隐忍沉默的母亲一日间显得高大起来。她决绝的要把这房子卖掉,她一手操持着所有的事情,说从此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她要把我给好好的养大。这间带书房的大屋子我们已经不需要了,父亲死了,该是搬走的时候了。

      今岁的春也是迟了。蒹葭白露,凝水为霜,朝来暮去时的残雪未曾褪尽,缱绻于檐间道畔,浅浅淡淡地染着几分苍然的晶莹。无风,春亦自寒。

      是的,该是搬走的时候了。我最后一次站在桂花树下仰望天空,晴空如洗,并没有从远处山峦飞来的鸟群,但我知道这是鸟群飞过的天空。足矣。

      我转身,踏过了凹陷的门槛。前方,黄鹂在枝桠上叫的正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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