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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Part 22 芦叶满汀洲 寒沙带浅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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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轴歌.少年游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
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不?旧江山、浑是新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刘过.唐多令>
Part 22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
他记得当年余杭往返仙灵岛的水路,时常是险涛汹涌,只有打渔的张四哥拗不过他,才愿意载他去.而今他要从仙灵岛回去余杭,竟是船也不用坐,御剑前往,片刻即到.七星剑在阳光下闪耀刺目的光芒.他广袖青衫为海风吹起,足下水面波光万倾,风平浪静.若是以前他少年时看见这样情景,早已呼喊天外飞仙,求这人收他为徒,他要学剑求仙去.
而今缓缓降落在市集旁码头边上,满目所见是不认识的村民,竟一个故人也没有.他们好奇地望着他,却也并没对他说话.想是他面容冷峻,紧抿双唇,令人望之却步.
只有一位绝美的女子远远地望着他,默默跟着他,却与他保持足够的距离,不令他发现.
信步走回自家客栈,进了门,店中却无一人.可是摆设一如八年前他告别婶婶,带着灵儿离开的前一日午后.
他将手放在客桌上.宽宽的袖子垂了下来.如若是以前的打扮,江湖人使刀弄剑,袖口必须束紧,以免牵制.可他如今武艺已入化境,更兼以气御剑,挥洒自如,穿着何等样式服装皆不妨碍.至于他必要着这一身青衣长袖,是因为它是一种威仪,一种象征,代表着蜀山掌门的尊位,权威与绝对必要的庄重内敛.轻易不得褪下这身长衣,正如他不得卸下天下江湖重任.江湖之大,天地之广,他以前只想学剑仙登云霄,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将这重担往自己肩上扛.他思索着如何寻出魔族心脉,一面担忧着幼小的女儿.
然而回忆犹如潮水袭来,画轴更如幻境,引他做着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
窗外响起了蝉声,此起彼落,嘹喨聒噪,声声不休.
他记得那一天下午也是虫鸣唧唧,他望着灵儿,笑说今天晚上有庙会呢,灵儿妹子你要不要去看
灵儿的眼睛亮了起来,露出了难得的笑意.却是转身低了头:”逍遥哥哥,你不带我去的话,就是赖皮的小狗.”
“啊”他大笑起来,扳过了灵儿身子,见她脸上调皮笑意.夕阳从窗外透进来,晒着她清秀双颊晕红可爱,他便伸手呵她痒.灵儿一面躲避,一面忍不住格格娇笑:”逍遥哥哥,别这样…灵儿怕痒.”她忽然抓住了他手臂,认真望着他:”逍遥哥哥,你当真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他一脸困惑.
“不记得…”灵儿望着他,微微一笑:”不记得赖皮的就是小狗呀.”
“好啊,你!我让你看看谁才是小狗!”他继续呵她痒,灵儿笑着,不停挣扎.那方才眼中闪过一丝忧伤神色便那样容易地给忽略掉了.直到她避无可避地靠在了客栈墙壁上,凝望着他.这样近距离的瞧去,灵儿的眉目,手指下隔着衣物传来的触觉,无比熟悉,直触到了内心深处一震.他停了手,怔怔唤了一声:”灵儿!”
“逍遥哥哥.”灵儿望着他,那漆黑明亮眼中中分明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
“灵儿…我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了什么”他笑着问:”为什么昨天晚上我不陪着你睡,你就哭了…”
“你!”灵儿羞得别过头去,又转身跑去了屋外.他忙跟了过去,只见灵儿在外头红色灯笼下,看着夕阳西下.他走上前去,柔声说:”灵儿妹子,是我说错了.我原来不知道你怕黑…又刚刚失去了姥姥…”
灵儿回转身,温柔微笑望着他:”逍遥哥哥.”
仍是熟悉温暖无限的一声呼唤.他走上前去,挽了她手,指着远方庙口方向,那儿隐隐传来了锣鼓声:”灵儿妹子,我们这就去看庙会!”
她欢喜地跟在他身边,看着街市上锣鼓喧天,熙来攘往,舞龙舞狮的队伍热闹非凡.走着走着,那舞狮巨大的狮头忽然跳过来,正落在灵儿面前.唬得她吓了一跳,啊的一声挽紧了他的臂弯.但看那舞狮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却是可爱,没有半分凶狠的模样,对着她眨呀眨的好几下,她不禁笑了起来.
“灵儿,别怕.”他笑着,拍拍她手臂.只见那狮头一歪,却是大毛将头探出来透气,望着灵儿笑道:”真是仙女一样呢,我还以为舞得太久,眼都花了,看不真切是天女下凡.没想到却是真真实实的一个大姑娘,还跟在逍遥老弟你身边.”说着便对他挤挤眼,嘴角带笑.
他笑道:“这是我妹子.我带她出来逛庙会呢.”
“哟,你妹子.”大毛怀疑地道,一脸的不信.
“是我远房表妹,怎么着”
大毛望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后面负责狮身的张五也早探出头来,瞧着灵儿半天,此时也笑起来:”大家都知道你就跟你婶子两个人,哪里来什么远房亲戚.不是我说,他这个人哪,”说着,调侃地笑睨着李逍遥:”就是当今圣上的公主殿下来了,仗着人家跟他同姓,他也可以说是他亲妹子.”
舞狮的几人听了这番调侃,都是哈哈大笑起来.
李逍遥一撇嘴,抱臂抬头:“哼,本少爷年轻才俊,潇洒倜傥,哪里不配当公主的亲哥哥了”
周围人们听了,更是抱着肚子笑个不住.身边灵儿听了这话,也噗哧一声笑弯了腰.他讶然回头,笑望着她:”灵儿妹子,你怎么也笑我!”
几个青年男子看见灵儿笑靥如芙蓉初绽,嫣然出尘,都看得发怔,也顾不得笑了.而灵儿笑望着自己,漆黑眼中映着他面容,唇角勾起温柔的弧度.他后来才记起,灵儿这眼神中蕴含着情意,彷佛是在说,我不是笑你傻,灵儿便是喜欢这样的你.
而他当时只是莫名不愿这么多大男孩围着灵儿瞧,就带着她走到了市集旁的水岸去.
“逍遥哥哥…灵儿不是你的妹子.”灵儿望着渐渐暗下来的水面,良久,低头轻声道,彷佛自语.
他有些困惑地抓抓头,怔然看她眼睛.只觉其中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又无限温柔的含意,带着微微愁怨,随着昏暗下来的天色,更加看不真切.然而只是一瞬间,她又转过了头去,看着水上烟波浩渺.悠远笛音和着歌声自水中央传来,隐约能闻曲中唱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灵儿闭目静静聆听着这歌声.他不禁笑道:”灵儿,这歌声真好听…”
灵儿轻轻嗯了一声.
“只是不知,唱的是什么意思.”
灵儿回头,微笑望他:“逍遥哥哥,你不明白么她唱的,是人世求不得之苦.”
“求不得”
“是…有些事情,求之不得.更有得而复失之苦…”灵儿微笑,回头.他分明能见她眼中苦涩之意,不禁问道:”灵儿,你这是…为什么难道…”他握住了她双手,有些激动地问:”你也有求之不得,或得而复失之苦”
灵儿凝望着他,半晌,轻轻微笑摇头:”不…逍遥哥哥,你留给我的是很美好的回忆.现在能这样望着你,灵儿已经心满意足…”她低了头,晕红双颊.而他这才发现自己正握着她双手,而她却并无异样责备之意.他自察失态,不禁一窘,放开了手.
当时以为灵儿那羞涩神态是因他忘情握住她手.哪知自己当时早已与她有过夫妻之实,灵儿是因想起了仙灵岛上他们共结盟誓的新婚之夜,在害羞.谁料他隔日却能尽数忘得一乾二净.这灵儿当时心中有多忧愁纠结,就不必说了.可她却并没问他为何忘记,只是知道他既然已忘,又明白他执拗性子,怕说了只使他凭添困惑烦恼.
灵儿…灵儿…你这总是把委屈自己一人往肚里吞.也不肯让人有半分不舒服的感觉.我早知你这样性情,当初就该尽全力阻止你介入苗疆两族战争.可以你的性情,怎可能对千万子民之苦坐视不管.一切变生突然,怎料到我虽守在你身边,你最终还是跟你的母亲一样,走上了宿命的深渊.
而今你魂魄又在何方,再也听不见你悄语娇音,空留下那短暂一年的回忆.当初暗藏情意的一语一笑,如今都化作了心头血水,流淌不住,年复一年,不见愈合.换作我将这疼痛都掩埋心底,独自吞食.求不得之苦,我如今尝遍了,方知个中滋味.
他痛极而仰天大笑起来.看着那往来渔船渡夫,拔出了七星剑.
“李掌门…李掌门!!!”幻灵见他忽然大笑,早已吓得不知所措.她奔过来,双手紧攀住他手臂:”你要干什么!!!”
“放开.”他冷笑了一声:”否则我连你也杀!”
幻灵颤抖着放开了他手臂,抬头一双明眸直视着他:“我以为…我以为你要寻短.”
李逍遥冷笑:“要寻短,八年前早就死了.会等到现在.”他盯着幻灵:”你们这些画妖…我杀一个是一个…然后再去找出魔族的心脉.”
“不!”幻灵跪倒在地,流泪道:”你不要杀他们…”她望了望依然往来好奇看着他们的行人船夫,垂首泣道:”你看看他们…他们只是还未成熟的小画妖所化,他们心思单纯,只会随着人心化现外貌.他们丝毫不知危险,不懂得攻击,甚至不知道你要杀他们…真正灵力成熟高强的画妖,看见我失败,早就都躲得你远远的了.”
李逍遥怔然望着茫茫水波,一动不动,彷佛形同木雕.
“李掌门…你再也不是从前那样了.你已经身为人父,该知道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女.你从前可以为了寻找妻子杀害无辜,可现在若非你一念之仁,我也已经死在你剑下…”幻灵流泪道:”你…你想想灵儿!如果她在你身边,她绝不会同意你---”
“住口!”他断喝.
幻灵怔然望着他.泪如断线珍珠从她脸颊上接连而落.她知道他不愿她提起灵儿的名字,那无异于在他心口插上一把利刃.可他满溢杀气的神情渐渐缓和了下来,终于默默将七星剑收入鞘中,望着水面船行来往,烟波漫漫.那若隐若现的歌声依旧传来…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可那水中央,哪里还有伊人的身影.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相守,结发情深,却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破灭,也可称上得而复失了.道阻且长,接下来的漫漫人生,要他一人艰难地走下去.溯洄从之…溯游从之…可哪里还能再去寻找她八年久别离,苦苦等来的,却是一个幻影…谁料这世间求不得之苦,如此万般无奈.这岂是当初年少所能理解.而今识尽这愁这无奈,却只能依然含笑行走于尘世,依然笑着告诉自己,一切都好,这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永不能绝望…
李逍遥嘴角牵起一丝笑意,却伸手按住了心口.瞬间由体内蔓延而出的剧痛使他站立不稳,一阵晕眩,往后倒去.
“李掌门!”幻灵哭泣着,用尽全身力气扶住他,让他坐在码头木板上,靠着自己.可他却推开了她,坐在那儿,望着她仍是一脸笑意,她却感到这笑中有着无尽寒冷悲凉.
她冲着他大喊:“你再这样下去,自己就已经心脉俱损,怎么去斩断魔族的心脉!你是忆如的爹爹,她还需要你!”
一阵带着潮湿气息的微风吹过,拂起他青色发带.他望着她鬓边飞扬零乱发丝,秀丽脸颊布满泪痕,微笑了一下:”你不需担心.堂堂蜀山掌门,岂是为情所困软弱之辈.”
他再度站了起来,举手抬足间依然蕴含着翩然气韵,无限力量.便似方才玉山将倾的瞬间失态从未曾有过.
幻灵望着他踏上渡船的背影,船只渐行渐远,去往了水中央.他青衫白衣,立于一叶扁舟上,如许孤寂.
她匍匐于码头上,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