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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九、乱世中的读书
      一九四九年的长沙,如果要让马进良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该是个彷徨的城市。
      城市不大,从铁路线上下来一眼望去,他估摸着也就六七平方公里的样子,没有印象中沿海城市那种缜密的规划亦或林立的公关,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工厂厂房一样的大棚屋顶,一池池的学生,一池池的兵。
      这个城市同时又是鲜活的,满地找不见缝隙的年青人,彼此手拉着手走路,说话。大街上随处可见孙立人招兵买马的旗帜,少年人们排成队伍在那面旗子下面挨个的签名、检查身体——马进良想雨化田果然没有说错,大队伍真的就到了长沙。然而,当你真的走过一个圈以后,你又会发现,人堆中会有偷偷哭泣的女学生,火车开走时年轻人们回望北方的复杂神色,大队大队的学生从山东这样的地方徒步走来,整片的人群中,间或夹着几个师长,指挥他们找废弃的厂房,找空地坐下来,就用随身带着的马札、小凳子搭成临时教室,开始教书上课。也有随着这些沿路都有同学流落、失散、甚至饿死的队伍来到长沙以后,突然又决定不走了要回家乡找父母的少年,他们拉着彼此的手临行话别,然后看着同生共死的伙伴再次搭上来时那辆宿命般可怖的火车。经过他们的时候,马进良看见他们摊开书本,脸上带着一种平静中又模糊的不知所措的表情,一个个像是徘徊在历史卷帘边的弃婴,除了背诵那些烂熟于心的诗句,似乎找不到活下去、走下去的微光。

      雨化田带他们找到了临时过夜的旅馆,说是旅馆,其实也不过是随意搭建的棚屋,有屋顶,有床铺,仅仅如此他们已是很满足了。老阿嬷依旧不放心,抓着他的手不愿放开,说,
      “那个曹副将,当年尽管跟过老爷一段时间,现在跟着孙立人单干,自己又在长沙招兵买马,政府都不见得容得下,怕他不给老爷的那几分薄面不愿意见你啊”
      “阿嬷放心,如今只能试得一试,在山东的时候我跟过曹叔个把月,曹叔对爸爸很是敬重,如今他们队伍雄厚了不会见死不救的。”
      雨化田最后是带着父亲的手书前去的,他没有去街边上随处可见的招兵登记处,而是带着身上的金子去了总处,说,我要捐款。
      马进良带着小赵通趴在窗子上远远地望着雨化田拐过街角看不见了,赵通跪在椅子上,听着窗外街道上朗朗的读书声,突然和马进良说,
      “他们念的是什么,我知道。”
      “你知道?会背吗?”
      “当然会背,这可是在福州的时候雨哥哥教过我好几遍的”
      赵通从椅子上跳下来学朗诵队队员那样站直了,对马进良说,这是李密的《陈情表》,
      “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悯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尝废离。”
      “后面呢?”马进良问他,
      赵通挠挠脑袋,答,
      “中间这一段我老是记不住……”
      “没出息”
      马进良笑,赵通挺不服气,坐回板凳上说,
      “雨哥哥每次教我到这一段我记不住了他都说是怪他出来时手边没带一本书,只靠口传很多字本来就是很难记住的,他说,我要是能有本书对着看学得可快了。”
      “书?”
      “是啊,雨哥哥自己也说很想读书呢。他说该带在身边读给我的”赵通掰着手指头开始数,
      “战国策啦”“古诗十九首啦”“诗经啦”“古文观止啦”
      马进良盯着他良久,又侧耳听了听门外的读书声,对坐在床上的老阿嬷说,
      “阿嬷,你在这儿等着阿文可以吗?我想带小通子去外边的临时学校看看。”
      阿文,是那天雨化田告诉他自己的取字是文良之后,马进良自己觉得叫来很像兄弟俩的说法。他总觉得雨化田比他小,然而做事却比他果敢许多,因此开口闭口喊他进良他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妥,只是趁他不在,又总是像做哥哥的一样,叫他阿文,阿文的,好像能扳回一城似的。
      阿嬷笑着点点头,说了声“好啊”。

      到临时学校的时候,正好缝上那群学生整顿休息,马进良牵着小通子站在大棚子的门口怯生生朝里张望,也不知道该向谁问,哪里能弄到一本书。倒是小赵通比他胆子要大,松开手,一溜烟就蹿到人堆里去了,马进良只好跟过去赶他,却听见遍地是细碎的背书声,在这大棚子里四处回荡,只觉得又陌生又向往。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
      远处,传来赵通喊他的声音,
      “马家哥哥!这里这里!”
      他说,
      “这是苏轼的《喜雨亭记》,这个我也会”
      正读书的少年突然停了嘴,将眼光从纸张上收回,饶有兴趣地打量起眼前这个招手蹦跳的小不点,笑着对他说,
      “你真的会?”
      “我当然会,我会背的可多了”
      “那你还会些什么,说给我听听”
      赵通于是挺认真的转着眼珠子想,答他说,
      “我会《归去来辞》《阿房宫赋》,还有《答任安书》!”
      那捧书的少年,原本盘腿坐在一个水泥台子上,现在放下了手中书,摸着赵通的脑袋说,
      “小小年纪,难能可贵”
      马进良恰好赶到,敲了赵通一下,说,
      “就你那两下子就别再在人家面前显摆了!”
      “无妨无妨”那少年说,
      “你跑来这个地方,是不是想学书啊?”
      赵通点头,说,
      “我刚才在屋子里听到外面有人在念《陈情表》,我没有书,那篇文章我现在还背不全,我过来是想找书。”
      “兵荒马乱的,哪里还有多余的书本呢……”
      那少年看着赵通苦笑,
      “不过你如此有心,我手上正好有这篇陈情表的文章,可以借你看。”
      赵通便欢天喜地地从他手里接过那本书来,却没有去看他翻开的《陈情表》,只是哗哗哗翻到第一页,一看,果然是《古文观止》,扉页上还写着几个钢笔字,
      “建宗赠谭鲁子子孝”
      一面很兴奋的去扯身边的马进良,说,
      “你看你看,这个人也和雨哥哥一样名字是五个字的!”
      谭鲁子见他只看扉页,以为他并无心读书,心里登时升起一股不悦,抬手将那书本又抽了回去。马进良见他要拿走,赶紧插话说,
      “书能卖给我们么?”
      “我已说过,这时节没有多余的书本可卖。”
      “我们身上有钱,你不要钱,我们有吃的,罐头?鸡蛋?我们都可以换”
      谭鲁子摇摇头,
      “我知道你们说的都是稀罕物,虽不知道你们为何肯用那些东西来换我一本书,然君子不夺人所好,书,真的不可让给你们。”
      马进良和赵通对看一眼,谭鲁子望着他们怏怏地走了,从水泥台的后边坐起来一个打瞌睡的和尚,说,
      “自己就是个毛头,还欺负小不点。”
      谭鲁子挺懊恼地回头扫了他一眼,说,
      “我已身无长物,手头这本书,怎么能说给就给”
      和尚撇撇嘴,虽想笑他,书也算个屁的长物,还不如跟人家换罐头鸡蛋换金子,但是一路走来,心里又清楚他的死性格,便压住了话头没往下说,只答道,
      “话说你怎么还待在这儿,不是说不往下走了吗?”
      “爹妈都不在了,我没个故土可回,可眼下随着队伍走,我真觉得希望渺茫,却又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才好……”
      谭鲁子抚着手中书本,看着大棚子外对面一条街的军房,叹气道,
      “本来想走来长沙看看当年的长沙临大,结果现在清华园的旧址被当兵的拿去招人用了,我也看不见了。”
      “你别瞎说,孙将军是好兵”
      谭鲁子看了和尚一眼,道,
      “好兵,坏兵,这个时候了,又与百姓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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