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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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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杆驳壳枪
雨化田自己算起来,怕是已经两年没有见过曹少钦了,如今他人就坐在对面,手里捏着父亲的那纸书信,不知有没有认真在看。
“化田”他直接开口叫了雨化田的名字,
“你到长沙……是来投奔我?”言谈间,却只盯着脚头锃亮的军靴,连雨化田都没有正眼看过一眼,雨化田坐在沙发椅上,只觉得一阵发窘,硬着头皮答了一句,
“化田还留在内陆的长辈,只剩下曹叔了”
“如果你来找我是想参军,队伍里现在却正是缺人的时候,你年纪尚轻没有关系我可以让你从传令兵做起。但是我告诉你,我的兵是不会走的,你跟着我,就要上战场。”
“曹叔……”
雨化田抬头去看他,
“国军还不肯放弃大陆……如今连蒋总统都……”
“姓蒋的要怎么跑是他的事!”
曹少钦突然将靴子上的马刺重重踢了一下,很激动地说,
“他要运黄金就让他运,长沙招的都我的兵,不是政府的!我就是要和那帮解放军打!”
曹少钦斜倚在座位上,扬着下巴看着雨化田,很像是从前带他出去骑马打猎的时候一杨头“看,老子一枪就能给你崩掉那只兔子”的神情,只是屋子里暗,窗帘透出来的光打在这个人的半个身子上,他伸着胯,很像是个断了腿靠在椅子上的伤兵,轻狂里总有种伤心的味道。雨化田还想说什么,对面的曹少钦打断了他,嘴角弯成轻蔑的样子,问他,
“你是不是怕死?”
雨化田捏了拳头,看着他道,
“这是爸爸最后的愿望,我如今定要活下来,曹叔若是不看过去的情面……”
“就是因为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就是因为你是!我才不想帮你!”
曹少钦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整间屋子回荡着他雷鸣似的吼叫,震得雨化田两耳发痛的,
“你要活下来,你现在去外面大街上问问,那些难民!谁不想活下来!你去后面,去问问我的兵!谁不想活下来!他们跟着我打了八年的鬼子!现在有的一家老的小的,没见过面的刚出世的儿子,被留在北方,生死不明!有哪一个人!不想好好活下来!”
曹少钦围着屋子转了一圈,掀起的风像巴掌一样打在雨化田的脸上,眼前的长辈再不像记忆中那般意气风发了,雨化田看他,像看只受伤的野兽,分外的陌生。
“政府……政府已经自顾不暇,当官的个个都在逃命,留守广州的将领没有几个真的敢打仗,你来找我,我就告诉你,政府现在没有那个闲工夫去管你,什么老人,孩子,在这时局面前不值一提,你把我这里当什么,把你父亲当什么,又把军人当什么!”
曹少钦在壁炉边站定,平静了一会情绪去看他,看他这个要好兄弟唯一留在世上的儿子,只觉得一阵剜心刻骨的不甘。他原本想像以前那样叫他作“化田”,可是最后,还是开口喊了他一声“文良”,他说,
“文良,军人,该是这民族的脊梁。”
这脊梁现在还不能倒下,所以也没有这个余力来照看你,文良,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要活下去,就只能靠你自己。
那天,曹少钦这样问雨化田,你有没有胆子,只靠你自己。
而后告诉他说回去考虑清楚以后第二天来找他,
“如果你不敢来”
曹少钦说,
“就尽快往南跑吧,这个地方要打起来了,我的兵一定会打到最后一刻,我帮你,也就帮得到这些了。”
雨化田那一天从军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这样月明星稀的晚上,他一个人走在路上原本应该是会觉得惆怅的,只是现在他又觉得,那些惆怅仿佛都是无用的东西,缠绕着他,徒增路途上的烦恼。他回到旅馆的时候发现屋内只有老阿嬷一个人,问她说进良他们去了哪里,老阿嬷说回来给她送过晚饭就又出去了,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雨化田便先安排阿嬷到里屋睡下,自己点了一盏煤油灯坐在窗子边的板凳上等,直等到他们两个风急火急地跑进屋子关了门,看见赵通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居然是一本《古文观止》。
雨化田愣了,问马进良说书是哪里来的。
马进良这才告诉他,原来白天他和赵通打临时学校回来之后,心里就一直惦记着看见过的那本书。他想小通子学字可以用这一本,雨化田有书能看也一定会高兴,又想那些青年学生互相彼此总归是有书看的,平时借一借,共一共,少了一本其实也没什么。他怕是白天说要用东西给那人换那人心里头嫌少,就与赵通一道去买了些罐头吃食又放了些钱进去包好一包,趁着夜叫小通子摸进学生睡觉的棚子用那包东西给他把书换出来了。
马进良说的时候用的是“换”,雨化田接过书一翻开,望见扉页上的赠字皱了眉头,问他说,
“是你让小通子去偷来的?”
“不是偷不是偷”
赵通争辩说,
“足足有两个罐头四个鸡蛋呢,还有一只橘子,我和马哥哥好不容易才找来的”
雨化田合上书,朝赵通面前一递,说,
“还回去”
马进良看赵通一副为难的样子,也走上去说,
“小通子他不是……”
“还回去”
雨化田一副不容争辩的样子,说,
“时下民生艰难,偷盗别人的东西,实在不该。”
窗户外面只是吹来一阵风,赵通看见外面的夜色飘来一盏灯笼的红光,听见门外有人说,
“说得好”
开门,确是白天水泥台子后面打盹的和尚。
他也不绕弯子,进门拍拍裤腿,就说,
“贫僧看着你们拿走的,没有叫醒他一路跟着你们走过来,你们趁他还不知道赶紧还回去吧,这书说笑了那还真是鲁子的心头肉,你们拿走他得伤心死。”
雨化田将书拿给他只说,
“得罪了”
他说有劳你向子孝兄说一声,明天一定让进良带着小通子去赔礼道歉,话音刚落,门外又跟来一句,
“我在这儿呢,赔礼道歉的话现在说就行了”
雨化田和那和尚转头望去,确是裹着大衣睡眼惺忪的谭鲁子,怀里头还抱了那个装了钱和吃食的包袱,是要来还给他们。和尚提着灯笼一拍脑门,骂他说,
“搞了半天你倒是醒着,醒着也不放个屁,害得老子还出来替你追”
谭鲁子横他一眼说,
“这时候不装模作样称贫僧了?”说完进屋将那包裹小心放在床上,又紧了紧身上的大衣说,
“我睡着呢,半夜一伸手没有摸到书,吓醒的。”
一边的和尚插嘴说他“神经病、偏执狂”谭鲁子一概不理,只接着说,
“我出来早就看不见人了,正着急,街角一片黑洞洞的看见你的灯笼,这不就跟过来了。”
雨化田忙将那书递到他手上,说,
“小通子这孩子小,子孝兄不要见怪”
“你们方才说什么我在外面挨着冻都听见了,孩子小,想读书,本来是件高兴事,奈何我这本书实乃故亡人相赠,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实在割舍不得”
和尚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转手关了门看了看一屋子的人,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只抬手招呼他们说没事没事,你们别管我,咱们不伤和气。嘴上却不忘去回谭鲁子的嘴,说,
“你老说建宗死了,人家不就去了北方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别老咒人家行不行。”
谭鲁子答他说,
“这样的乱世抱个什么念想,人走了就是走了,我当他就是死了心里还轻松一点,倒是东西留下,我得保留好了。”
说完又揉揉发疼的眼睛抬手叫小通子说,过来。然后自己将那本《古文观止》打开,递给他说,
“哥哥晓得你好读书,这样吧,你想学哪篇,你就和哥哥说,反正我也不打算跟着队伍走了,呆着长沙,能教你学几篇是几篇吧。”
赵通抬头怯生生看了雨化田一眼,雨化田朝他点了一下头,赵通便接过那书,借着灯光翻了两下,递还给谭鲁子,谭鲁子打了个哈欠,一看,正翻到《捕蛇者说》,一笑,喃喃自语道,
“原来是柳宗元啊”
窗户边坐着的和尚抬头望天花板说,
“哦哦~就是你上次说的爱逛妓院的那个姓柳的吧”
谭鲁子忍无可忍拖了脚上的布鞋就往他脑门上丢过去,说,
“那是柳永!继学勇你有完没完!”
一边的雨化田这回终于是笑了,拉着马进良也挨着床坐下,听谭鲁子捧着书给赵通讲课,被砸了一下的继学勇挪动了一下身子把自己窝在椅子上只准备接着睡,嘴里还絮絮叨叨念着,
“那什么柳永,明明也挺好”
只自己靠着窗板,跟着念,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第二天,雨化田安顿好这一屋子睡得东倒西歪的一群人,自己换了身衣服去了曹少钦处。
曹少钦依旧斜倚在那张椅子里,看了他一眼,站起来按着他的肩膀就带他上了汽车,车子也没有在路上颠簸多久,就到了城外的别馆。曹少钦告诉他,要见的这个人,不是政府的关系,这样的乱世,也反而只有这层关系,才能动用开出大陆的船。曹少钦说,这人也是逃难来的,在长沙军区待不到几日就又要走了,船票,他是有,能不能让他拿出来,要看雨化田自己。
雨化田坐在汽车上,抬头看身边的曹少钦,问了他一句,这人究竟喜欢些什么来着。曹少钦目视前方也不看他,答,没什么,喜欢听戏,也喜欢戏子。
下了车,雨化田就跟着曹少钦后面快步往前走,等进了屋子,一抬头却发现屋里站着的居然是个棕红头发蓝眼睛的鬼子,吓得身子一震,曹少钦一只手放在他的背后稳住他的身子把他往前一推说,
“你要的人我给你找来了”
“他真的能唱?”
“这兵荒马乱的,上哪里给你找什么戏班子!”曹少钦不耐烦吼那洋人说,
“只是个学徒,不是角儿,你要喜欢给他换了衣服照照相就行了”
那洋人上下打量了雨化田一阵,一张大胡子脸舒展开走上来就要被雨化田扯到怀里,雨化田整个身子僵着,眼瞅着他的胡子贴上来,鼻子里冲进来一股浓重的洋人体味,连叫都忘了要叫一声。曹少钦嘴里嚷嚷着把他俩分开,一只手抓着把军刀横在洋人跟前,说,
“说好的事,要我交人,得先交货”
那洋人便从身后摸出一只皮夹抽出两张票来给曹少钦,说,
“美国人的船,下个月在广州开,我这票绝对作数”
曹少钦替他收好塞进雨化田的口袋里,雨化田只觉自己的□□一沉,落进去一个冰凉凉硬邦邦的物件,听见曹少钦离开的时候在他的耳边细说,
“他要想做别的什么多余的事情,你就拿这枪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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