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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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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煤油灯下的列车道
离开厦门前,雨化田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身上所有的纸币都换成黄金,虽然那个时候还只是大撤退形势没有显山露水的二月,却已有传□□正在逼令大户人家用家藏的黄金兑换政府发行的纸币,一时人心惶惶,各地都出现了倒卖黄金的黑市,将黄金换成日币或者美金。黑市是什么样子的,马进良没有见过,他只知道即便是这小小的厦门港,也到处走着扛枪抬箱子的人,偶尔一个挑夫在码头上跌了一跤从木板中间露出些明黄色的亮闪闪反射阳光的东西,那些人就会立即用黑洞洞的枪口抵住他的胸膛,直到他跪地求饶不住地捂着自己的眼睛喊叫,
“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雨化田和阿嬷出来的时候身上带了一部分的美元,其他的却全部都是法币,这个时节用法币换黄金,兑换率只有平时的不到三分之一,马进良拉着他说,这样换就都换没了。
雨化田却说政府已经靠不住了,想活下去,就不能连这些都舍不得。
黑市,是本家的长辈派了兵和雨化田一起去的,临走的时候雨化田来带走了老阿嬷那只小姐陪嫁的镯子。他安慰她说,
“这也算是文物了,新政府不会毁掉的,说不定以后还能赎回来。”
老阿嬷摸了一把雨化田的脑袋,笑说,
“小少爷不要骗老人家了,如今太太都不在大陆了我要这个念想做什么,再贵重的东西也不及小少爷的命重要,不然我怎么对得起把你托付给我的老爷夫人……”
雨化田见她说着又要流泪,便拍了马进良的肩膀,要他多照顾阿嬷,自己跟着那两个带枪的士兵走了。
马进良原是知道他拿走的那个阿嬷随时都紧紧捂住的小包裹里面,是扎得结结实实的两大捆法币,却只换回来不到两斤的黄金,一共也就是三十二两。那个时候还只是年初,他和雨化田都不知道,仅仅是三个月后□□就开始大规模地搜刮民间的黄金储备,金圆券短短几天之内贬值了五百多倍,成箱的金子一船一船从上海运回台湾和澎湖列岛,黑市被清剿,无数人家倾家荡产。彼时不过是空气中还残留了点清寒的二月,雨化田拿着手中的全部家业做了一个果敢的决定,而马进良还或多或少替他觉得有点心疼。
回来以后,雨化田将黄金分给他们四个人拿着,老阿嬷摸着黄金就和烫着手一样慌忙躲开,不住说,我年纪大容易被偷被抢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敢拿。马进良也说,眼前雨家一辈子仅剩的就是这些了,你也不要给我和小通子,小通子人这么小又不懂事,容易丢。
雨化田只是抓住老阿嬷的手说,
“这一路的包袱都是你捂过来的怎么这会就不敢捂了”
他又说,眼前的铁路沿线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每个人身上都带上一些,以防到时候走散,就是碰上土匪,至少还能用钱买条命下来,总是要活下来。
“不过”雨化田看看马进良,说,
“分量大的两份还是主要交给进良和我来拿,你们轻装好走路。”
他们就这样彼此牵着衣袖,捂紧怀中的包裹从城东还在营运的铁路线上了火车。车里有很多的青年人,处在最血气方刚的年岁,要赶去长沙报考孙立人的军校等着为国捐躯。他们曾经在沿途的一个火车站看到过一家的两个兄弟,长途罹难,拖家带口走不下去了,哥哥就把南下逃亡的机会留给了弟弟,自己带上一双布鞋和一块饼就要北上去参军。火车开动的时候,哥哥伸出手去和弟弟告别,年纪尚小的孩子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看着哥哥在开动的火车上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就撒开腿跟着火车跑起来,胸前抱着一个水果罐头的赵通听见他在外面叫“哥哥,哥哥,你等等我”,把头埋下去偷偷的流起眼泪。马进良一直记得那天,直到再也看不见跟着火车奔跑的弟弟,窗边挥手的少年转过身来的样子。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张少年脸孔,他以后再也没有见过眼前的这个人,但是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地图上编制得整整齐齐的一条条铁路线,长沙、武汉、南京和上海,不再是存在于大地脉络上的一个个城市,整个中国也不再是以长江为限划分成的南方和北方,国民军,解放军,这些符号在地图上都不存在。眼前的天地只是一副风雨飘扬的样子,一眼望去,全部化为少年彷徨忧伤的脸,一张脸连着一张脸,看不到尽头似的。
夜半,马进良从睡眠里惊醒过来,火车里的灯灭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铁轮轰隆轰隆的声音,卷裹着这个没有人声的车厢和人们疲倦不堪的身子,很像是罩着一件灰色帷帐的梦境,他望了一眼身边的座位,发现雨化田不在。他以为雨化田是去了厕所,但是过了十多分钟还是没有见他回来,马进良就起了身。
他是在车厢与车厢连接处的狭窄过道里找到雨化田的,行驶的列车只有这里才亮着一盏昏黄的马灯,雨化田就坐在那里,膝盖上头搁着那封父亲的手书,不知是夜半里想起来读,还是对着它发呆。马进良走到他的身边,望着他不说话,雨化田知道是他,将那两张纸又折进了信封。
“哭了?”马进良问他,
“没有”他答。
马进良在他身旁坐下,听了一阵火车行进的噪声,突然说,
“你爸他……可能还……”
“我知道”一片昏暗里,雨化田抢了他的话,说,
“但是他们也不可能到台湾了”
“我和小通子也没有阿妈了呀”马进良说,隔着稀薄的空气可以感觉到身边那人肩膀轻微的抖动,转过头去对他说,
“你告诉我的,我们的阿妈都死了。”
雨化田把头埋在手臂中间,模糊说了一声对不起,马进良转过身去揽住他的肩膀,把眼前这个少年低垂的头颅抱在怀里,说,
“我们都是靠了你才活到现在的,你就哭这一晚罢”
他们就在这个昏黄灯光笼罩下的无人经过的小隔间里安静地拥抱了一会,马进良都能感觉到手臂下面雨化田滑动的细瘦的筋骨,和他终于释放了的艰难沉痛的呼吸。隔了好一会,雨化田说,
“我没有……”
马进良说我知道,我都懂。
他想说,我们无亲无故,你何故要救下我们,他想说,我懂你的顾虑你的打算,不是有心要救,也没关系,这颠沛流离的年岁,任谁也抗不过一个人的,巨大压顶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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