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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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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北平陷落
雨化田手里的那个信封,马进良看着他在掌心展开,那时他们已经走出了府邸,带着老小坐在远离流落人群的小街巷里,背靠着乌青的爬满了苔藓的瓦墙,强自平复胸口里那颗跳动不安的心脏,艰难地吸吐着沿海咸湿的空气。
摊开的信纸上,马进良看见了那一行信的抬头,除了写下收信人的名字,开头只有一句话:
北平终于要陷落了。
马进良从未见过雨化田的父亲,那个守门的兵口中山东半岛的“雨军爷”,他只能从那薄薄的两张信纸里去辨认那遒劲的字迹,去想象这位从未谋面的长辈是以何种表情在即将沦陷的北平城提笔写下这样的一封信,寄给自己即将远行,孤苦无依的儿子。
山东战况早已日趋恶化,弹尽援绝,水粮俱无,我与汝母俱知北平守卫无望,然若不努力坚持,为期雪耻图强以报答受苦受难、为我国、为我之军民,其情何以慰先烈在天之灵。
杜津明尚在东北,陈诚将军也未弃走沈阳,我意已决留守此地,上报国家与领袖,下答人民与部署。要共产党知道,国军中仍有忠烈之士。
阿嬷悄悄告诉他说,雨化田与她从山东半岛坐车出走时,已有大批的高级军官随美军舰队沿海上航连陆续撤离,但是老爷和夫人决议留下,并北上前往北平城接济守城军士的和平撤退。
马进良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跻身厦门这个小小街巷的时候,正是一九四九年的一月三十一号,隔着这个地方两千两百八十七公里的北平城宣告和平解放。那之后,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解放军队进入北平接管城内防务的时候,城内的百姓和学生是如何的张灯结彩,“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他曾经想象跟随在缓缓移动的卡车之后的国民党军官押送队伍里,会不会就有雨化田的父亲,那个时候,他又是以怎样惆怅的目光注视着街道两旁欢呼雀跃的民众,注视着这个在八年抗战期间,无数军人兄弟浴血保卫过的街道和城镇。马进良想,当时的他一定想不明白,究竟一九四九年的国民党军队是如何闯入的这个无比残酷的朝代轮换的大闸门,想不明白为何在历史的滚滚洪流面前曾经坚毅如铁的军人魂魄会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微小得,不如一声叹息。
雨化田低头看着手上的信纸,父亲在信的最后写道:
国艰时难,人的生死是不能预算的,虽在我个人抱着必死的信念,然思及临行前未能与你见面告别,痛极。面前的路,只余下为国尽忠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方罢。这是我最后的希望,望你能活下去,并且保守身上的淡泊,平静和正直,即使脱下军衣,也要做忠毅的国民,尽做国民的义务。
马进良不忍去看他,转而去看那落在一边的信封,拾起来问,
“为什么上面说的是寄送文良?”
雨化田答他,
“文良是我的字,祖父取给我的”
马进良看了看趴在他腿上撑着脸颊的赵通,赵通眨眨眼睛看着他,两个人都不太习惯取字的这个说法。马进良给赵通使了个眼色,小通子便站起来拉雨化田的手,叫了他一声,
“文良哥哥”
马进良在一边笑,
“这个名字比你原来的好,文良,进良,名字里都有个良字,听起来像兄弟俩”
说着站起来牵起赵通,对雨化田说,
“走,我们去码头找船。”
雨化田尚还抓着手中信纸,望着他,只是轻轻撇了两下嘴角,恢复了那清弱的少年人模样,对他说,
“现在我们不能去码头了。”
雨化田分析说,山东军区撤军的时候部队人数早就连九万人都不到,这是父亲亲口告知他的,再加上守卫战争的伤亡,现在政府要撤退,少不得要在沿线强抓青年子弟补充部队,虽然如今解放军还没有开始打渡江战役,广东沿海一带的将领早就人人自危,现在去码头,少不得会被抓去补充进殿后的部队,你去了,就真的走不了了。
阿嬷问他,
“我们去找老爷的旧部,也许能跟上军府的船”
“本家若是还有多余的船票,方才在宅子里就该给我们了,爸爸对他们多有照顾他们不会不想看顾于我,这样的乱世长辈们都是身不由己,我们不要再去烦恼别人。”
“那怎么办?”
马进良问他,现下他们一无足够的钱款二无粮食器物,入了夜,连个睡觉的地方也难得找到,这一路南下,走到现在只剩了两个少年带着一老一小,按雨化田这样说,岂不是只能留在厦门等死?
雨化田皱眉沉吟了一下,突然问阿嬷,
“阿嬷,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武昌下船的时候在街上见到过曹叔叔的招兵旗号?”
“他?他原来还是老爷的副将,现在跟着孙立人啦”
“曹叔的为人我清楚,如今爸爸留在内陆的旧识,还有能力一点的,恐怕只有他了。”
马进良想起自己原本也是从武昌下船上火车一路南来,便插嘴说,
“武汉兴许早就打起来了。”
“国军撤退,是不敢走小城镇的,那里有共产党信徒,爸爸说那些人想着分田想疯了,抓到富人地主都是直接绑在火上烤的。从武汉撤退,又要保障沿途的铁路运输线,他们的军队现在肯定在湖南,在长沙。”
这时,赵通才在马进良身后怯生生地插了一句嘴,
“我们好不容易到了沿海,现在,又要往内地去么……”
这一句话,马进良和雨化田都不知道该怎样接嘴,他们知道眼前的少年是在害怕,害怕那些沿路的炮火,和走起路来不顾脚下拼命往前逃命的国民。他们只是觉得无可奈何,不知道要如何对眼前这个刚及学龄的孩子解释,在这样的时世凡事不由人的道理。
马进良便是在那样一个破旧、潮湿的巷弄,第一次体味到末世为人的苍凉和说不清道不明却始终伴随身侧直至将老的那种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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