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页江湖》zuo非

2、第二折 涉险

　　谭恩想得没错，身边跟着个对什么都好奇、整日在耳旁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他再也找不着自己要追踪的那人的身影。眼见着试剑大会的日子只剩下大半个月，原被寄予厚望、有可能夺得头筹的几位武林新秀接连遭遇刺杀，虽大半都幸免于难，负伤却不可免。更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剑客被轻易取了性命或被抢走了不醉居限量的拜帖。
　　愣是谭恩这样凡事不着恼的冷静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也焦躁起来。
　　相悖于谭恩这般暗中苦寻丁点蛛丝马迹的沉默，楚笑薇对这事兴致格外高昂，似乎不死几个人、没有几场厮杀，这江湖就算不上江湖了。而故事里，侠客总在山重水复时才会现身出手。所以，她是一点也不担心，依旧照吃照睡，照样流连于街上的大小摊子。
　　这日黄昏，谭恩和楚笑薇在一家客栈打尖。这间客栈是小镇上唯一的客栈，而这座小镇离不醉居也就十余天的路程。以往每逢不醉居举办试剑大会的时候，这间客栈都是人满为患，而这次，客栈里未免太过冷清。
　　谭恩心中不解，上楼时遂向店家询问。店家四下关顾一番才压低声音道：“听说不醉居的剑失窃，自然少了很多人来。”
　　“失窃？”谭恩一脚踏空，“多久的事了？”
　　“也就这几天吧。”店家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位公子还是不要再问及这事。无封阁的阁主中午刚到本镇，就住在镇上的青红馆。”
　　“多谢店家提醒。”谭恩拱手一揖，回过头脸色就沉了下来，像是克制着薄怒。
　　“谭哥哥，你说不醉居是不是遭人觊觎，竟然连剑都有人偷呀！”楚笑薇说得一脸愤慨，完全当自己是不醉居的人。
　　谭恩冷笑一声道：“不醉居最值钱的也就是每五年锻造的一柄剑。不想这事了，既然无封阁阁主在这里，我还是去拜访一下。你就在客栈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不行，你万一回不来了怎么办？我要跟着你。”
　　谭恩眉毛一挑，心道这小丫头怎么总不说好话，嘴上却是耐心解释：“青红馆你不方便去。”
　　“那不也是个住人的地方么？”
　　谭恩微红着一张脸，不知怎么解释。最后耐不过楚笑薇的死缠烂打，便嘱她换了男装，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刚过申时三刻，青红馆已亮起了各色的明角灯笼，衬着暗下来的天幕，仿佛多彩琉璃光芒流转，瑰丽难言。
　　今晚，无封阁阁主戚呈在此设宴，凡是爱剑、用剑之人，一律来者不拒。
　　谭恩带着楚笑薇来到青红馆门口时，仍是眉心微锁。楚笑薇换了一身皂色短打，扮成谭恩的书童。但衣着华丽的贵公子却带着书童流连烟花之地，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谭哥哥，你看，我说这里能住人吧，而且住的大多是姑娘呢。”一进门楚笑薇就扯着谭恩的衣袖在他耳边嘀咕起来。
　　谭恩白了楚笑薇一眼，表情微僵，让楚笑薇实在不解。
　　两人落座后立即有两名姑娘过来斟酒。那两名姑娘身着鹅黄轻绡杂裾垂髾服，钗环珠佩，摇曳生辉，举手投足间，带起非兰非藿的香气。
　　楚笑薇花痴般盯着两人，第一次觉得娇柔秀气的女子同样令人神往。
　　待这两人走开，谭恩执起酒杯不着痕迹地检验了一番，随即抿了一小口。楚笑薇见他无碍，也端起杯子。谭恩却按住她的手，道：“今晚的酒，你一口也动不得。”
　　“为什么？”
　　谭恩双颊有可疑的绯红，只搪塞道：“担心你的小命。”
　　楚笑薇犯了嘀咕：这人今天怎么总是在脸红？平日里他最大的兴趣就是奚落调侃她，怎么一进这小镇，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她环视周围服侍客人入座的一众女子，忽然笑道：“谭哥哥，这里是不是有你喜欢的人呀？”
　　“一个小丫头净乱嚼舌根子。”谭恩略显不耐烦，酒中有异却显然不存伤人之心。
　　而这时，随着通报声从厅侧传来，无封阁阁主来到厅中向在座的客人寒暄了几句、以表欢迎之意。
　　谭恩屏息压制似有若无的燥热之感，仔细打量眼前的人。
　　无封阁阁主戚呈是个方过而立之年的男子，身着紫色刻丝衫子，腰悬羊脂玉璧，最招摇的却是他腰间佩剑。鎏金的剑鞘雕刻着令人叹为观止的图案，刀工细腻、设计精美，犹如工艺品一般。一眼看去，这柄剑具备无封阁精细华美的风格，却独独少了剑鞘上代表无封阁出品的拱璧纹样。
　　谭恩不免好奇，身为与不醉居分庭抗礼的无封阁的阁主，自己的佩剑却不是出于阁中，不得不说是件奇怪的事。然而满座宾客似乎并未注意到这点。
　　“嘿，看到了么？这世上恐怕不会有剑比你的那把更丑的了。”楚笑薇促狭笑道。
　　谭恩的视线落到剑柄上，不自知地“呀”了一声。
　　“怎么了？”
　　“如果能仔细看看那柄剑就好了。”谭恩淡道。
　　之后的筵席谭恩显得心不在焉，隐约听得不少奉承者大夸那柄佩剑超出不醉居所铸。
　　忽的，戚呈的声音格外清晰地刺入谭恩耳中。他似是借着酒意，大声道：“我无封阁此番铸了一柄好剑名为‘浮光’，这柄剑与之一较，就落了下乘。在座诸位都是用剑之人，若诸位不嫌弃，改日可移驾无封阁做客。”
　　这话里的意思，众人心照不宣，尽管不醉居新铸之剑失窃的传闻未得证实，戚呈这话还是成功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谭恩嘴角轻勾，笑意微哂，心中却如压着磐石一般，恨不得早日赶到不醉居，验证传闻真伪，然而那个人，自己必须在抵达不醉居前找到。思绪至此，美味入口也食之无味。谭恩起了告辞之念，偏头却见楚笑薇忙不迭地往自己口中送各色佳肴，吃相如贪婪的馋猫。心弦一松，宠溺之情细流般渗出，便不开口。耐着性子将所有菜肴一一尝过，酒却是再不多饮一口。
　　青红馆规模虽小，但无论是美女还是美食，都苛求最好。这让习惯了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以及这些日子以来餐风露宿的楚笑薇大快朵颐。直到她吃得心满意足、腹中的食物似乎已要堆积到喉咙口时，夜色已深。
　　谭恩带着楚笑薇走出青红馆，夜风吹来，带走体内弥漫了个把时辰的燥热，谭恩轻轻舒了口气。
　　“谭哥哥，你今晚感觉很奇怪啊。就算那叔叔的剑比你的漂亮很多，也不用这样啊。比不过人家不要紧，重要的是你要承认。可你一副毫不关心的模样，输得不谦虚哦。”楚笑薇一副像是逮着人把柄的得意模样，随即又道，“我看你那剑和我娘的切菜刀一样难看，只怕和别人比，你永远都是要输的。”
　　谭恩哭笑不得，自己的佩剑竟被她拿去与菜刀相比，嘴上却道：“你又没见着那剑出鞘，怎知不会又是一柄切菜刀？我哪里是毫不关心，我倒想仔细瞧瞧呢。”
　　“那你方才怎么不说呢？那位叔叔这么大方，一定不会介意的。”
　　谭恩淡淡一笑，不做回答。疑问如种子般种在心里生根发芽，酒中分量极少的媚药可当是青红馆的酒水向来如此。但那相似至极的剑柄让他隐觉蹊跷，无奈戚呈此番大张旗鼓地设宴却布置妥当找不到疏漏。
　　此时镇子上黑黢黢的，青红馆的喧哗已经听不见了，两人走在青石路上只有楚笑薇蹦蹦跳跳引起的哒哒声响，虽轻却在巷陌间远传。
　　谭恩走在前，刚拐进客栈所在的巷子就见深巷尽头一截青灰袖影稍纵即逝。谭恩一个激灵，刹那间挡在楚笑薇身前，那截衣袖的主人已失去了踪影。两人追上前去，只见地上伏着一个人，竟是一名方才比自己更早离开青红馆的剑客。那剑客已经断气，睁着一双惊惧交加的眼，紧握的左手指间夹着一片扯裂的碎纸——不醉居拜帖的一角。
　　楚笑薇目瞪口呆地悚在那儿，谭恩冷面如冰，将她推进客栈不及交代清楚，就追进夜色中。
　　那人青灰的衣着在这座江南小镇的夜色里不易辨认，好在月光明亮，谭恩又自小目力过人。凭借着极佳的轻功，他急速掠过小镇鳞次栉比的青瓦屋顶，最终在僻远的一条巷陌瞥见灰衣人的身影。两人还未打上照面，各自的兵刃就已出手。
　　彼此都熟悉对方的身影，哪怕从未真正直面相见也决计不会认错。
　　谭恩追踪这灰衣人许久，此刻见到，气不打一处来，手中一管竹箫带起霸道的劲风，逼仄如刀。灰衣人身形飘逸如鬼魅般轻不着痕，纤细的利剑从袖中探出，如绣女在缎面上引针刺绣，姿态缱绻动人，杀气隐藏。
　　两人相持不下，转瞬间已拆了数十招。灰衣人身法精妙，柔弱无骨，引剑与竹箫缠斗，蹁跹神韵仿若乐灵。剑与箫的相击相撞竟没有惊醒这沉沉的夜色，杀意与劲气的收敛像是蓄势待发的箭矢，等待刹那间石破天惊的契机。
　　谭恩右手执箫点、撩、旋、拦，左手已摸上隐藏的佩剑。习武十数年，这柄剑只有三人曾见过；入江湖数月，寥寥几番交手，他凭借的仅是这一管不争不杀的竹箫。他不喜逞兵器之强，奈何灰衣人剑法优雅之下尽是杀招。注满内力的竹箫力求绝处逢生，渐渐被逼生出一缕惧意。
　　灰衣人见胜面渐大，意欲脱身，足下一点，又紧接着在墙上借力，转瞬已上了屋顶。谭恩紧随而上，顺手拾起屋顶上一块碎瓦。灰衣人去意决然，不管不顾谭恩试探的一招，身子如滑不留手的泥鳅游开。奇怪的是他身法灵活轻盈，轻功却比谭恩差上几层，这一避竟不能完全避开。灰衣人无奈之下显出暴戾，随着一剑刺出，杀气顿时引爆，迫得蝉鸣犬吠都消失不见，仿佛整个世界蓦地为之一空，静到寂寥。
　　谭恩步子急转，却因方才跟得太紧，避不开这浓烈的杀气。他举箫去格，左手已弹剑出鞘。然而，不待他置换箫、剑，灰衣人的剑已到了面前！谭恩懊恼地偏过身子，剑刺进左肩，却被护体真气所阻，再难进入半分。
　　灰衣人一惊之下，急退开来，却仍是晚了。碎瓦被谭恩的内力催动，进入灰衣人剑气笼罩范围内仍不失惊电般的速度。“啪”的一声，一面白玉面具落在屋顶上，灰衣人已去得远了。
　　谭恩捂着肩，站起身来。初入江湖，临敌经验不足以致于功败垂成，并没有让他感到初尝败绩的沮丧。相反，他正为那面具后的容颜微感诧异。
　　回到客栈时，店掌柜强撑着睁开一条眼逢，抱怨地冲着谭恩嘟囔道：“方才戚阁主托人送这封信过来给公子。”
　　谭恩疑惑地从信封中取出一张纸，目光掠过，顿时大惊。愣了片刻，默默将那封信折好收进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