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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折 夜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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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笑薇奔出家门时双手攥得紧紧的,左脸一片通红,眼中水光粼粼。
原来,自己爹娘和别人的爹娘再有不同,在扇巴掌上还都是一模一样的呀。她是不是还得庆幸,身为武师的阿爹没用十八般兵器招架自己?
楚笑薇这么想着,莫名的想发笑,可嘴角刚咧开,哭声一泻,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自己不过就是担心傍晚还在吵架的父母夜晚共处一室会惹出大麻烦来,这才半夜三更上房揭瓦窥探险情的嘛。怎么就这么好心没好报,换得十二年来的第一个巴掌打得自己愣在当场。
阿爹训斥她毫无女儿家的样子、能做出这么无礼荒谬的事,但这十二年又有谁管束她、教导她像寻常女孩子一般呢?阿爹是镇子上的武师,每天早出晚归,偶尔教她几招防身功夫。阿娘整日忙里忙外打点整个家,只是在她玩得满身是泥或蹭破衣服时数落两句。她不会绣花织布洗衣做饭,爹娘似乎不愿她同寻常女孩子一般深居简出,日久天长后都成了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温婉贤惠。
可是现在,他们嫌弃她了!
委屈是肆虐的洪涛,蓄势良久,一旦决堤便泛滥成灾。楚笑薇撅着小嘴铁青着一张脸,眼泪倒是愈发凶猛。好在夜已深,一路走来别说是人,就连鬼都遇不到一只,不然这幅模样肯定吓坏路人、还引得魑魅当她是同道。
渐渐地,楚笑薇止住哭泣。她发足奔跑在夜色中,直到气喘吁吁胸口火辣辣地疼,才在河边坐了下来。
家已在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了,眼泪都风干了也不见爹娘追上来找她回去。她原以为阿爹会来追她回家,然后拍拍她肩头说“囡囡别闹了,回去爹再教你几招。”她也以为阿娘会捏着她的鼻子说“乖,娘给您做了几道你爱吃的菜。”可惜想象总是被现实毁得面目全非,身后没有爹娘的身影,也没有家的窗口透出的烛光,自己所拥有的只是一弯弦月缕缕夜风。
“你们嫌弃我,我再也不要回去招人嫌了。”楚笑薇说得斩钉截铁,鼻子又是一酸,硬忍着才没再哭出来。她习惯了笑,从不轻易哭泣,今夜的眼泪已经太多。若让平日里受她压迫的那群男孩子看见,定要狠狠嘲笑一番。
楚笑薇轻哼了一声把杂念甩开,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拾起河边的石头打水漂。方才事出突然跑得急,但她竟还是带上了阿爹做给她玩的短木剑,口袋里似乎还有几个铜板。楚笑薇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计划,嘴角的笑容越绽越大,一双大眼睛都放出光芒来。从小就听爹娘讲江湖故事长大,这回自己带着钱带着剑也要闯江湖了呢!
楚笑薇一兴奋,站起身将手中所剩的石头都狠狠地扔了出去。只听“啊”的一声,原本平静的河面“哗啦”乱响,河中站起一个人来。
“你、你、你……你是人是鬼啊?”
“鬼能被你打着么?”那人甩着手中竹箫里的水,头也懒着抬。
“那你好端端的一个人,干嘛大半夜躲在河里吓人啊。看你也不像好……”
楚笑薇猛地住口,本来紧接着的“人”字硬生生吞下去吞得实在辛苦——那人抬起头,浅麦色的脸上剑眉星目英气逼人,怎么着也不像是坏人。楚笑薇仔细打量他,这才发现他还很年轻,周身带着少年棱角分明的气息,发顶却用玉簪束了冠。身上那袭青衫料子幼滑细腻,腰间系着的两块腰佩轻轻响动,即使浑身上下湿淋淋的,也不见丝毫狼狈,俨然一副贵公子的模样。
他定定地看着楚笑薇,嘴角上扬,直看得她面色发窘低下头去。
“我不像好人?你一个小丫头大半夜跑到河边看人沐浴也不像啥好小孩。”
“切,撒谎都不像,还要诬赖我。你说说哪有人穿成这样洗澡的!”
青衫公子双臂环在胸前,眼里着狡黠的光:“哈,你这小丫头,一点也不矜持,还计较别人要如何沐浴。自己无礼在先还嚷得这么大声,真不像话。”
楚笑薇闻言怒气顿起,好似先前阿爹扇她耳光时的斥责又回响在耳畔。她狠狠地瞪眼道:“你这人真的很无赖、很讨厌啊!”话音未落,手上的小木剑已经劈砍出去。
青衫公子原本就是要逗她,见她动怒正想收敛笑意,熟料她竟煞有介事地将小木剑当武器,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毫不费劲地避开楚笑薇连着攻来的三剑,骈指夹住剑尖,腕力一吐,带得楚笑薇踉跄两步。
“小丫头原来有两下子啊。可是这木剑……”
“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得意的,你还没有剑呢!”
青衫公子犹豫了片刻,笑着摇摇头,衣袖一抖,不知从哪变出一柄剑来。那柄剑似乎没有剑鞘,剑柄又藏在青衫公子袖中,于是看上去,便只有一截霜刃凝结在他胸前,不及完全看清,又不见了踪影。
楚笑薇傻了眼,暗中思付若真没剑鞘,这剑哪能随处乱藏还不伤着自己呢?然而她仍不服气地嘴硬道:“有剑又怎样,长得这么丑,还好意思拿出来。居然会有剑比我爹的更丑。”
青衫公子随口问到:“你爹也用剑?他的剑很丑么?”
“我没见他用过剑。那剑我也只见过一回,除了剑鞘上的如意纹雕刻得很漂亮,再没什么特别了。还不如我这柄木剑呢。”
“如意纹?”青衫公子喃喃道,“那可是不醉居铸的剑。”沉吟半响,他又问:“那柄剑叫什么名字?”
楚笑薇哼了一声,撇开视线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青衫公子也不以为忤,笑道:“我姓谭,单名恩。谭恩。”
楚笑薇皱眉想了想,道:“那上头的字弯来弯去的,我可看不懂。阿爹曾经提过,大概有一个‘寒’字吧。”
谭恩明白楚笑薇说的是不醉居惯用的篆书,而他所知的剑中只有一柄带着“寒”字。
“你姓楚?你是楚江白和秦飏两位前辈的女儿?”
“你们认识?!”楚笑薇睁圆了眼,这么多年,可从没听爹娘说过结识哪家的贵公子呀。
谭恩笑着否认:“楚前辈和秦前辈退隐江湖时我才八岁,哪能有幸结识。”
“退隐江湖?!”楚笑薇惊呼,“难、难道……他们、原本就是江湖中人?”
故事里听了无数次的词放在自己爹娘身上,那份不可思议让楚笑薇生出莫名的激动。然而不一会儿,满腔如沸水般的激动情绪又转为忿忿——爹娘也太不够义气了,竟然不曾告诉她。仗剑江湖是何等快意,又令她如此神往,而他们竟然不告诉她这么一段荡气回肠的往事。
谭恩见楚笑薇反应过大,不禁讶然。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再斟酌一番,才缓缓道:“他们没对你说过江湖里的事么?”
“说过很多呀,可是……”可是每一回都是以“从前有一个人”做开头,阿爹说故事从来都没有什么技巧,偏偏自己也只沉迷于故事本身,忘了问阿爹何以知道这么多精彩的故事。想必那些没有姓名的主角里就有几个说的是自己的爹娘吧?
谭恩心里明了,只微笑着问:“那你也没有觉得自己家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么?”
“当然是有不同……”
比如,爹娘吵架从来没有扯着嗓子、争红了脸,而是所有锅碗瓢盆甚至是桌椅橱柜都挪了位置变了模样。两人不动口却直接动手,闹到院子外或屋顶上都是寻常不过的事。正因如此,今日傍晚爹娘忽然不动手、仅是吵完各自摔门不理,这才让她担心得大半夜爬屋顶上揭瓦静观局势。
想到这,楚笑薇叹了口气,情绪低落了数分。
谭恩不知这些前因,只道:“才多大的个人呐,这么晚还敢跑出来,赶快回去吧。若还有什么不明了的,回去问问他们不就知道了?”
“我才不要回去!”
“为什么?”
楚笑薇怒视着谭恩好一会,忽而笑得贼兮兮的:“那你又为什么大半夜躲河里呢?”
谭恩一愣,没想到话题兜了一圈还是回到自己身上。想了想,他还是老实道:“我在追踪一个人。”
“在水里追一个人?”楚笑薇完全不相信,“我很好骗吗?”
谭恩苦笑:“那人武功不低,水性极好,在水里我基本不可能追上他。”
“你没事追他干嘛?”
谭恩犹豫了一会,避重就轻道:“他要破坏不醉居五年一次的试剑大会。”
“你是不醉居的人?”
“每个磊落的剑客都不会允许试剑大会受到侵犯。”
楚笑薇眼睛一亮:“这么说你是江湖里的剑客?那你带我一起去江湖中看看吧!”
谭恩一脸为难,带上这么个丫头不是带上个累赘么?要阻止那人的计划怕是更不可能了。
“你……你还太小,没必要……”
楚笑薇嘴角一瘪,一副几欲泫然而泣的样子:“爹娘生我的气,才不乐意我回去呢。而且邻居总是笑话我什么都不会,我也不想回去了。你不肯带我走,那就让我自己到处流浪算了。”
谭恩见眼前的小丫头垂着脸,打湿的睫毛微微颤动,不禁心软。他还想再考虑考虑,小丫头已黯然背过身,艰难地挪着步子向河边阒黑的密林走去。
唉,罢了罢了,认栽吧,到时想个办法送她回去。谭恩这么想着,硬着头皮道:“好吧,我带你去江湖中看看,不过闹够了你要乖乖回家。”
楚笑薇见谭恩应承了下来,心中窃喜,面上却一副乖巧的样子,无论谭恩说什么都笑吟吟地答应下来。
末了,谭恩挑了挑眉,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只在心里默道:若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或是你爹娘的对头,那你可是送上门来的肥羊啊。
然而凭楚笑薇那没心没肺的性子,哪会想到这些。此刻她只觉得一颗心怦怦地撞着胸膛,那些入梦的故事终于要鲜活地展开,让她身临其境、酣畅淋漓地走一遭。
“谭哥哥,我们要去哪?”
“自然是去不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