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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除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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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至,宫廷中忙碌起来,当大家彻彻底底地将燕然忘得一干二净时,梨香院李婆婆正为领舞的歌姬害了肺痨而发愁。少了领舞戏不能开演不说,出了这么一个传染病号,梨香院的上上下下少不了被太医清空一遍。为了不被驱逐出宫,还是把这事瞒了下来。然而逢年宫里少不了多演几场戏,若被发现就是天大的罪过。不胜惶恐地想了一天一宿,终于一拍脑袋,对着一院子涂脂抹粉喧闹无比的歌女戏子们说:「姑娘们,随我去明元山上请燕姑娘来!」
「明元山上的燕姑娘」在众女子的幻想里,简直成了一个神仙般的存在。听说她也是舞女出身,只因在宫中某场普通的晚宴中舞了一曲霓裳,便演绎了一个麻雀变凤凰的令人艳羡不已的传奇。后来虽然失宠深居于明元山,但整日唱歌弹琴,一视清高,过得好不自在。
这个冬日雾蒙蒙的上午,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子呼啦啦全赶到明元山。燕然刚刚服了汤药,正在屋中小憩。院里环儿一见这排场慌了手脚,心下以为是宫中哪个女子找茬来了,连忙将门闩紧。
「环姐姐,环姐姐,我们是来找燕姑娘帮忙的……哎呀别关门呀……」
有人试图直接向里面喊话,门外顷刻叽叽喳喳乱成一团。
燕然闻声而醒,披了外衣出门看。环儿担心她身体弱受了累病情反复,一个劲劝她回去。
零碎几句话语飘进门里,虽然其中夹杂着不少对她闭门摆架子的诽谤和宫廷八卦,燕然也大体明白了事情原委,思索片刻,微笑道:「一笔好生意,让她们进来吧。」
日光透过薄薄的雾气洒在她不施粉黛的面颊上,久不见日光皮肤略显病态的苍白,柳眉细长,眼波晶莹,绝艳的美貌丝毫不减昔日,而眉目间微笑也掩不住的凌人气场锋利如刀。环儿知道她另有打算,便顺从开了门,任她们进院。
戏子们沿着蜿蜒颠簸无人打理的山间小路来到这里,早已气喘吁吁,脸上厚厚的脂粉簌簌向下掉。由于知道燕然在宫中没有名分不足为惧,她们自然也就不觉拘束,随意坐在园中巨石或游廊横栏上,几个人凑一群闲聊起来,仿佛一群百无聊赖的游客。
梨香院的管事李婆婆见状连忙把这群新来的不识礼教的戏子拉起来,厉声训斥几句。转身又拽着燕然说:「本来不敢麻烦姑娘的,但是我们绿翅儿家老母去了,年前就得办了丧事,这才火急火燎地赶回去。你说我也不能不卖这人情不是?再说,燕姑娘受了冷落,我们下人也心里不平,老奴斗胆劝一句,这次对姑娘来说,或许还是个机会……」
燕然眉头微蹙,似乎犹豫不决。沉默许久才在李婆婆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开口:「婆婆谬赞了,奴家大病初愈,委实不能领舞,但倒可以帮婆婆一个小忙,把这舞和戏本稍稍改动一下。」
李婆婆思索片刻,点头哈腰堆出笑容:「也好也好,劳烦姑娘了。」
燕然眸光一转:「只是,奴家深居这冷院,来往布置甚是不便,不如婆婆先给奴家一个能够来往行走的通牌,来日布场时也方便。」
李婆婆连连答应,从袖中掏出绿翅儿的木牌交给燕然。交代几句后就带着一干女子出了院子。
以后几天燕然奔走忙于各种琐事,景王差人送来不少东西,其中一件进贡来的上好红狐裘,她不动声色地让环儿收在箱子最底层,不再碰它。
老皇帝身体每况愈下,宫中难免一场恶战,若是她不走,便可能其中沦为最无辜的一颗棋子。夜里等环儿睡下后,她便独自在桌边画一幅王宫的简图,守卫岗亭方位、人数、何时换班等等一一标记清楚,推算如何混出宫门。
宫中守卫各个都是受过特别训练的高手,她绝不敢力敌,除夕一夜宫中更会加倍守卫,而她选择在除夕那晚逃离,无非是因为若被抓,为讨吉利的守卫们不会当场把她杀死。
布置场子的红绸灯笼迟迟没有送到。戏台已经搭好,上午,戏子们已依依呀呀地唱起来。直到傍晚,又一拨人下台休息,丫鬟们匆匆改装戏台清扫下场。刚回到后台的姑娘们来不及卸妆又被遣去南宫门领灯笼,另一队奉旨去宰相府出演,梨香院一片忙乱。暮色渐凉,燕然进屋换上一身轻便紧身的衣服,那时院里已冷清得没有一个人影。匕首在,绳索也在,申时末西门和北门有十个岗亭守卫换班,燕然若能赶在打更前混入去宰相府的队伍中,便能轻而易举地出宫。正准备着,忽听院门有响动,她连忙一闪身藏在门后。有人砰砰砸着院门,吼道:「叫绿翅儿姑娘出来!」
她犹疑片刻,上前将门开了条缝:「大人,绿翅儿方才已随姑娘们去南门领灯笼了。」
「胡说!南门北门都被我们查了个遍,哪有什么绿翅儿!」门外大汉一怒,夺门就往里冲。燕然死死抵住,陪笑道:「大人,里面姑娘都在换衣服,您进去恐怕不好。」
大汉双眼一瞪,「我们殿下叫她去陪酒,绿翅儿呢,说!」
燕然改口小心地笑道:「绿翅儿姑娘的确在里面,她下一场还要上台,实在抽不开身,我怕她误了场子。」此时心下已有几分计较,顺手塞给大汉一块银子,「麻烦大人对殿下说说,一会儿请殿下来看我们绿翅儿的舞吧。」
燕然软硬兼施才把那侍卫哄走,关上门才觉冷汗直冒。若是自己早一步出去奔了北门,岂不是被抓个正着?不知大汉说的是哪个「殿下」,或许自己的行动被察觉了?转念一想又不会,那大汉根本不认识她,也知道她不是绿翅儿,大概是哪个皇子叫情人幽会,刚巧让自己赶上。想到这,她便放下心来。
申末的守卫换班恐怕赶不上了,还好等到三更子时还有机会。
正筹划着,李婆婆慌慌忙忙赶来:「姑娘,皇上娘娘们都到齐了,叫人开演呢!」
燕然回神,半晌才惊道:「什么!离开场还有三刻,人还没来——」
两人面面相觑。
「十一,你遣她们去,你自然要有对策才行。」莫川不知何时已在门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是啊燕姑娘,你得有办法。」李婆婆立刻改口大声责难道。
这时,又有丫鬟报说,外面已经点了戏,把戏单子递了来。
李婆婆把戏单递到燕然面前命令道:「看看会哪出先上去唱着。」
燕然大略扫了一眼,竟没有几出是自己听说过的。李婆婆已经打开妆奁往她脸上扑着脂粉。
这时又跑来人说,有人要找绿翅儿,姑娘们正被南门守卫挨个排查呢。
李婆婆面色一白,把粉扑往燕然手中一塞忙往外走,还不忘点着莫川说句:「你,去帮她绾发」,显然把莫川当做来看热闹的小生了。
「十一,你可以唱这出。」莫川点点戏单子,「独角戏,故事也简单。」
燕然慌乱地点头,拼命往脸上抹胭脂,生怕上台被莫黎或者韩湘儿认出。
可是当她平生第一次站在戏台之上时,望着台下一众皇亲国戚,心里不由发怵。她跳舞,弹琴,唱个小曲也没问题,毕竟儿时是在戏院长大。但她终究不是个戏子,终究不知道腔调要拖多长,水袖应该甩几下。而当二胡小鼓响起时她才发现,自己所会的唱腔和此地完全不同,根本和不上调。
暮色四起,寒风凛冽。戏服衣料极薄,她不由得发抖。茫然站在台上,众人的目光宛如刀子,有一刹那她几乎想要落荒而逃。唱不好,那是死罪;拖延时间,那是死罪,更何况她原本就是李婆婆找来的替罪羔羊。满座悠然的王侯将相,顷刻便能化作豺狼虎豹,老皇帝在上首,桌上摆满了瓜果点心,皇后眯着眼睛嗑着瓜子。莫黎也在台下,韩湘儿站在他身后,后排还有人不断落座。伴奏近了,就要唱了,她不得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一张口,她便知道调子不对了。她像一个跑错场子的小丑,任她怎么装,不行就是不行。勉强唱了两句,引起台下一众惊异的目光,老皇帝也抬起头来略有愠怒地看着她。她知趣地住了口,在台上踱来踱去走走样子,伴着曲调手腕翻几个花,跳几个简单的舞步。台下议论纷纷,她也不管。直到伴乐停住,才缓缓开口,强作镇定唱出地道的南腔,曲调优美婉转。她有些害怕,而且很冷,声音几不可闻地颤抖。
这本是她所期望的,有足够时间逃跑。而此刻又把自己牢牢困在里面。她知道,想要保住性命就务必撑住场子。水袖在寒风中的猎猎声权当伴奏,戏文中的词句她记得不熟,因此咬得不很清明,无意中别有一番飘渺的感觉。旧曲新唱,她希望能够演绎得栩栩如生,挽回一点颜面,或者博得些许同情。一个人在台上一边唱一边舞,寒风几乎把她的笑容冻僵在脸上,不管怎样,一定要蒙混过这一场。
直到一曲终了,终于看到夜色里几点红亮亮的灯光,姑娘们回来了。
她不等谢幕,几乎是踉跄地逃回后台。
莫川立刻用那件红狐裘将她裹得严实,笑道:「唱的是不错,就是一句也没在调上。」
燕然刚刚还满腹委屈,听了这句登时全变了怒气,抬腿狠狠踢他一脚。
环儿也来了,打来水给她卸妆。
随后过程顺当多了,有环儿帮忙。更省心的是莫川走了。
亥时四刻,戏散。子时皇室去宗庙举行祭典,陆续有人离席。
姑娘们累了一天,连口水都没喝,下台来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一听说御赐的年夜饭,个个才打起精神。燕然招呼她们卸妆,将家什分类放好,丝毫抽不开身。
皇上赐的夜宵需要去御膳房领,燕然换好衣服,又从箱里翻出一件厚衣,叫了几个丫鬟同去御膳房。
几人一路走得很慢,累得不轻了,也有几分怕鬼。御膳房的食盒很重,要两个人抬,燕然便抱了坛酒去。
「你去前面看看,是不是守卫换班,过不去了?」燕然问道。一个丫鬟放下食盒,向岗亭跑去。
「咱去那边,那边不算黑。」燕然对另一人道。
那丫鬟哈哈一笑:「原来燕姑娘还怕这个。」
还没等她说完,燕然便走远了。
「没有!通牌还能用。」那丫鬟跑回来。
「这边通牌也能用!」燕然喊道,「走这边吧。」
剩下几人都累得不愿多走路,燕然只好道:「也好,我走这边,你们走小路快,没准菜还是热的。」
三更快到了,燕然拿着通牌过了四个关卡,若是去西门,只有换岗时一口气硬闯出剩下六个关卡。
「站住!什么人?」
燕然被一声喝住,托着酒坛,回眸一笑:「大人,奴家是梨香院的戏子,去御膳房领酒的。」说着,把通牌递过去。
「子时了,通牌不能用了,姑娘请回吧。」那侍卫倒是坚持。
「大人,更还没打呢。」她语带哀求,「奴家一介女子,总不能在宫外过夜吧……」
想必那侍卫也是想快些换班,点了头便把她放过去了。
她一阵得意,小跑去下一岗。两个手执长枪的侍卫一东一西站在高高的岗亭上,眼下是不知什么宫围墙的一角和花园。
皇宫地形她早已烂熟于心。这处岗亭主要在夏天枝叶繁茂时需要设守,而冬季树木只剩了枝桠,只消一眼就可看清全局。她跑上前向岗亭上喊道:「大人!去梨香院怎么走?」
正在亭上假寐的侍卫一激灵醒了来,迷迷糊糊道:「你走错了,往东。」
「东?」燕然指着西边方向。
「不对不对,是西。」那侍卫嘟哝一句。
「谢了,大人!」她喊道,径直向西走去。下一岗亭就在不远处,侍卫早早发现了她把她拦了下来。
燕然答道:「我是梨香院的绿翅儿,殿下叫我三更以后去南苑等他。」说罢,扬了扬手中一直抱着的酒。
两个侍卫狐疑地对视一眼,接过她的通牌检查不肯放她过去。
她随意地倚在墙边,等了一会儿不见放人的动静,打着哈欠问:「这么晚了,大人不休息么?」
一人道:「是啊,也快换班了吧?」
无人答话,两名守卫依旧静默地守在岗上。
「这夜里真冷呢。」燕然跺跺脚,向炉边迈近一步,有些焦急,「大人快放我过去吧,三更早过了,殿下等急了对你我都不好。」
「三更过了?」
「嗯,打更时我才拿了酒出来的。」燕然想了想又补充道,「所以才走得这么急……」
「哼!那俩混蛋还不知在哪儿偷睡!每次换班都来晚,老子还得替他们守着!」一人怒道,「我去叫醒他俩,你在这看着!」
那人走后,小小岗亭里只剩了他们两人。冬夜寒冷,燕然不自觉地搓搓冰冷的双手,顾自打开酒坛,揽过桌上一只破碗满了一碗,一饮而尽。
喝罢,觉得暖和许多,又倒了一碗给旁边的侍卫送过去。冬夜的酒,任谁都会接的,更何况还又如花似玉的女子伴着。
「当——当—当—当——」远处传来打更的声响,开始还不很清楚,逐渐走进了。子时到了,燕然手指抓紧酒坛的边沿。
侍卫此时抬起头,警觉道:「这才三——」话音未落,燕然猛地撂起酒坛,狠狠砸在他后脑上。那侍卫登时倒下,暗红的血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来,蒸腾着热气。
燕然立刻上前将他伏在桌旁的身躯推倒在地,干脆利落地剥下他的铠甲,悉数穿在自己身上,戴好头盔,快跑出门。
这身铠甲半点也不合身,她身材偏小,铠甲中空荡荡的,关节几乎无法弯曲,沉重得好似巨石板压在身上。尽管这样,她还是用最快的速度跑向下一个岗亭,压粗嗓音对其中侍卫喊:「西七岗出事了!有刺客!你们快叫人,我去通知九岗!」
她声音不大,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跑去了。今晚意外地顺利。
九岗正换班,四人都在,一听这事其中两人立刻拿枪去了,留下的二人也严加防备起来。
镇守宫门的十岗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思前想后,也只有翻墙这一条路可走。
黑压压的宫墙就在不远处,燕然利索地脱下铠甲,将绳索一端系在腰上,另一端带有绳钩,挂在较高处的墙面上。她一手抓住绳索,一手将匕首钉入墙缝,吃力地向上攀爬,心中暗笑自己的狼狈。不过,若能逃离这个是非之地,这狼狈也未尝不可。
喘息渐重,她不由得停在中途歇息。抬头看看墙头,五丈的宫墙真的不算高,可攀起来却像永远到不了尽头。
突然,耳畔传来「嗖」的一声,还没等她明白过来,只觉手上一松,绳索断了!匕首根本无从支撑她的体重,她脚下踏空,登时从高墙上跌了下去!
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浑身散架似的疼痛涌上来。燕然刚刚睁开眼,便见一把泛着寒光的长剑向自己刺来,不顾疼痛向旁边一翻身,堪堪躲过一剑,下一剑又紧接砍来。
「有刺客——」燕然放开声音尖叫,倒是让来人身形顿了一顿。
「知道了?」熟悉的声音带着戏谑的口吻。
宫墙边的照明火把再是昏暗,她也能认出这个人。他难得穿得正式,肩上还背着弓箭。「莫川!」燕然脱口而出。她咬牙忍着痛,倚坐在宫墙脚下,抬起头仰视看他,顺带也看到了他身后漫天的繁星。
「你想逃吗?」莫川直截了当地问。
「丞相府回来的姑娘们被关在宫外进不来,还有部分道具需要安排,我必须出去给她们交代。」她双眼毫不畏惧地盯着他,面色凝重,「是西门守卫不肯放人我才出此下策。」
明明是拙劣的谎言,让她演绎起来却如真的一般。
他嘴角挑起玩味的弧度,拿出一张纸片,展开,问道:「这是什么?」
她惊住。他手中俨然是她前夜才刚刚画好的皇宫地图。
燕然咬着嘴唇,不自然地低头把目光移向别处,良久,自嘲般地笑笑:「环儿给你的?」
「不是她。」
她又是沉默,再抬眼看向他时,眼神中多了点点落落的失望,扯着嘴角苦笑道:「你信么?若说是我画的,你信么?」
莫川不为所动,目光仍旧无波无澜:「你若想死,大可以死得更英勇些。」
事已至此,她完全明白了。甚至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人突然来找绿翅儿,为什么姑娘们被拦在南门,为什么今夜闯岗会如此顺利……莫川定是恨她入骨,他在报复,报复她毁了他大半计划,几乎将他逼入绝境。他定是要亲手抓住她,亲手给她死刑,看她万劫不复。
「那又怎样。」她切切地说,心中如被推入冰水般寒凉。
他并未答话。手上一松,绘满地图的纸张随风而起,发出呼啦的声响。打着旋,越过高高的灯台,转眼被火舌舔舐殆尽。
他顺着她惊愕的目光,望向灯台上随风扬起的点点闪亮的飞灰,自言自语般淡淡道:「能怎样?我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