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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繁花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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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正殿的灯火一直亮到深夜。燕然坐在侧厢房里倦意一点点袭来。环儿被她打发去睡了,房间里只有她一人。刷地拉开大门,夏夜清凉,漫天星子璀璨闪亮,院中虫鸣声声,草木旺盛,影影绰绰。神智忽然就恢复了清明,轻巧地地踏着石板走到院中,深夜的风微凉,让人精神一振。迎风伸展双臂,草露清香的风将所有烦闷浣洗一空。长长的袖口随风飘舞,口中轻哼着不知名的小曲,随意地舞了起来。
一个转身,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
「殿下。」她规整地行礼。
「这么晚了,你这是做什么呢?」莫黎斜靠在门柱旁,好像已经在那站了很久了。
燕然忽然觉得眼前这人似乎亲近了许多,便抬头一笑作赌气状道:「殿下好心把我留在太子殿,好歹也该给我个床位吧?侧殿桌椅板凳倒是一应俱全,我也总不能睡在地板上。这不,大半夜觊觎殿下宫中那张大床,殿下若是不肯睡,不如让给我好了。」
莫黎微微一愣。这女孩子的笑容同齐水莲如出一辙,两人却又是那么天差地别。忽然恍若隔世的滋味弥散心头,不由失神。
燕然嘟起嘴,故作不满道:「喂,我再负责任地提醒你一句,我可不是齐水莲。」
莫黎被猜中心机,不由感叹女子心灵机巧,莞尔一笑:「你叫我什么?」
「当然是殿下啦。」燕然抛下这句话,一溜烟钻进正殿的大床。
这是安稳的一夜。以后的以后,她常常会想起,若是真能就这样下去,也是不错的。
韩湘儿亲自选了一处院址,第二天便安排下开工。说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玉妃的乳母王嬷嬷替自己侄子接了这个工程。等到燕然知道这处院子时,已是动工五天之后了。
「宫内人多事杂,纷乱不堪,莲妃娘娘生前偏爱安静,此处也是她偏爱之所。而且为了不惊扰姑娘休息,本宫特地给姑娘选了处清净的院子。」
清净,清净……这不能算清净,简直可以算偏僻了。
偌大皇宫的西南脚,后花园明元山的半山腰上,徒步到正殿快了也得两三刻钟、更可气的是,燕然没有品级,在宫中不能马车代步,就连御膳房送来的饭食到山上也早已凉透。
虽然心有不甘,但毕竟正中了心意。她本就不属于这个皇宫,既然逃不出去,做个隐士也不错。
地位大起大落让燕然在宫中几乎成了透明人。有人看着她年纪还小,心思尚浅,不把她放在眼里;有人觉得景王大势已去,一个女人成不了气候;更有人一心嫉妒她的美貌,手段卑劣想要置她于死地。而燕然,一改从前阴狠毒辣的作风,祸不临头便笑颜不改,白眼不公能忍就忍。众人在权利争夺的漩涡中越陷越深仍不亦乐乎,而她只不过看得清形势,想快些跳出这个泥潭罢了。
人不受待见,小院自然也够简陋。一间正房一间侧房,采光昏暗窗户狭小。一圈篱笆一个小门就算作院子。
「呵呵,果然玉妃娘娘了解我,如此简朴的生活正圆了奴家遁入空门的夙愿啊……」站在院外,燕然没大没小地拍着玉露的后背大笑道。
玉妃难掩一脸厌恶地站在原地,身旁的王嬷嬷更是两股战战。而走在前面的莫黎眉头微蹙,一言不发。
燕然见此连忙转移话题:「殿下,这院子还没牌匾,今日剪彩,不如请您赏光留字如何?」
当年齐水莲初初入宫,便是在九华宫中追出来,拽住他的衣袖,笑容清浅:「殿下,这宫院可有名字?」
他才恍悟,一心筹备大婚事宜,兴土木建宫殿,倒忘了顾及这些细枝末节,于是大笔一挥,在纸上写下「九华宫」三字,一则九五至尊,风华无双,二则借当朝名山之名保她身体安康。九华宫再华贵也不过是暂住,总有一天她会入主凤仪殿,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他一生挚爱的妻子。
而今,或许是想到了从前,莫黎想被魇住般不知觉地在纸上写下「九华」二字,物是人非人是物非,转眼恍若隔世。
燕然见莫黎若有所思地住笔,便在一旁打趣道:「殿下不如写『九华寺』,避娘娘的讳,一则应景,二则也不枉近来十一整日亲自挑水煮饭吃斋。」
听闻这话,一干太子殿的随从无不两股战战。
「哦?」莫黎饶有兴味地挑眉看她,并搁了笔。
她便顺手拿起毛笔在后面补了「寺」字,微微一笑。
「燕姑娘别误会了。」淡淡却不失威慑的声音响起。众人回头望去,只见韩湘儿带着平安宫一干人马已上山来。
韩湘儿对莫黎低身一福,转身对燕然道:「今日姑娘言重了。原本定的半月时间就有限,眼下只是院落大体格局,姑娘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以吩咐下人重建,完全不必小题大做。」
燕然深深看着韩湘儿精致的面容,挑了挑嘴角,没有答话。
「是是是,燕小姐误会了。」王嬷嬷连忙点头哈腰,「下人们买了珍奇花草,置办了琉璃砖瓦,都还没有用上,院里还会开挖一个小湖,引出山泉水供姑娘赏玩……」老嬷嬷冷汗涟涟。
「是么,那就多劳嬷嬷费心了。」燕然挑眉一笑道,「前些日子听闻大皇龙体欠安,奴家定要在此诵佛一月,为大皇陛下祈求康健寿比南山,才不枉娘娘为我选址在如此清幽之处的一片心意。」
众人面面相觑,从未有人如此狂放挑衅过韩湘儿。她入宫最早,看似久居深宫为人淡泊,触手却布及大半个朝野。
燕然并不在意树敌多少,她只是在找对她最有利的局面。
「既然大家来了,就别干站着,虽说是大体院落格局,不过桌椅板凳倒是一应俱全,十一也该一尽地主之谊,大家进去喝盏茶可好?」燕然站在柴门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燕十一!你让殿下去还未完工的乡野村舍成何体统……」玉露冲口而出,自知失言,低着头,指甲几乎嵌到手心里。
「哦?」燕然意味悠长地一顿,「玉妃娘娘真是说笑了。」
众人来到中厅的小桌前坐下,燕然双手一拍,只见环儿托着一个酒坛大小的水晶茶壶放在桌上。
燕然亲手给每人摆上茶杯,悠悠道:「寒舍再鄙陋,也不敢用一文不值的清茶招待诸位。于是十一想起家乡有种有趣的制茶方法,便拿出来卖弄一下,诸位见笑。」
燕然向壶中加了几块冰糖,笑道:「宫中品茶从不加作料,重在清香。而十一这茶甚苦而香少,重在赏而不在品。」
随后,拿出一个小罐,其中满满全是花蕾,清香扑鼻。加入壶中,注入热水,只见花蕾吸水逐渐饱满,颜色光鲜,层层包裹的花瓣竟逐片舒展开,含苞待放,从杯底渐渐上浮。
「所谓杯底二月初春,杯中三月阳春,水面四月暮春。」
壶中花朵逐渐上浮盛开,直升至水面,已然一片姹紫嫣红盛开正好,如日光灿烂的春日漫山花海美极艳极。然而只是转眼,不知哪朵花的一瓣顺水悠然飘荡落下。如同有一个信号,紧接着,所有花瓣都纷纷凋落飘零,在水中缓缓下沉。霎时壶中五彩斑斓落英缤纷,如同下了漫天花雨。然而,众多花瓣一触及杯底,便瞬间融化消失在水中,再也寻不见踪影。纷纷花雨只落了片刻,壶中又恢复一片宁静,仿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此茶名为『繁花梦』。一览满园春色,也不过是大梦一场。」尘埃落定,她悄然默叹,起身给每个人斟茶。
温热的茶水入口,是说不出的清苦漫上来。
或许,这就是只盛开一春繁花的梦的味道。花自飘零水自流,苦涩如丝如缕下了眉头上了心头。
这是并不是名茶,却是重明的特产,是重明城中每个茶馆必备的茶品。香淡而苦,但是,有如梦魇,它会让人想起很多事。
初次见到这茶时她还没有桌子高,只能站在板凳上踮脚看着。看到花瓣飘落时,她曾惊惶地伸出手去捞起一朵未凋的花,想要把它留住,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手心中融化成水。那时,母亲在她身后淡淡地说:「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此后,她便记住了。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最终还是归为一场梦。空里来了空里走了,若不是还有一壶未冷的茶、几句半阙的诗词,恐怕谁也不会记得当年。
3 九华
入了秋天气转凉,山间更为清冷。黄叶纷纷,幽幽小路无人踏足早已积了厚厚落叶。
燕然的「九华寺」已经落成,转眼间搬进来已经两月了。院中果真开了个小湖,秋水微寒,枯叶飘零,一座小亭孤零零立在湖边。廊中随意摆放的几盆兰草无人打理,早在秋风的撕扯下枝叶泛黄,奄奄一息。屋宇仍旧昏暗,唯有夕照可透过厚厚防风的窗纸照进来。
太子派人来询问过几次,都是敷衍了事。景王更是从未关注过这里,显然已把她当做一招废棋。没有侍女,没有仆从,只有燕然和环儿住在比冷宫还冷的殿中。夔国偏北,本就天气较冷,燕然这一病也就很可以理解。虽说她母亲是北方燕王的女儿,燕然骨子里也流着一半北方人的血,但自小在华昭的江南水巷楼台烟雨中长大,身体自然受不了冷风。大病这一场,让所有人几乎忘了还有她的存在。
燕然的母亲燕容儿原是燕王幺女,随燕王被戮而沦入风尘,辗转多次被戏班买走,游走于华昭各地登台献艺。燕然不知自己生父是何人,不知燕北是什么模样,听说燕地五城路不拾遗,听说那里兵精粮足人民幸福安康,然而从母亲平淡而零散的话语中如何也勾勒不出燕地的模样。
乡情淡薄,燕地五城虽强,与我何干!
月奉被总管因这样那样的理由克扣一空,以致她重病中竟然没有药材。环儿冒险以景王的名义取药,几次都险些被太医总长抓个正着。
寒叶飘零,院落中想起阵阵琴声。时而铿锵时而哀婉,映着寒秋清冷湛蓝的天空和山间一地落叶,身世飘零的凄凉绕梁回荡久久不散。
夕阳西下,屋内借着光影不再昏暗。燕然撑着初愈的身体在余晖中端坐琴旁,素白修长的手指抚过根根琴弦,叮叮咚咚的音符便如流水般流淌出来。墙外斜阳残红,落霞漫飞,一个紫袍的男人独自倚在墙壁旁,闭目聆听,仿佛已是相识多年。
琴声时而激越时而悠扬,日复一日,如山间的清泉流淌过整个肃穆的秋天。她很少出门,偶尔站在明元山上遥望脚下的巍峨的皇城。双眸如水目光深沉,仿佛透过无尽的烟云看到秋风卷起天下黄叶激荡在飘摇的山河之中,她机敏如狐,最先嗅到风雨的味道。
已是入冬,乌云惨淡。她的琴声一如既往响起。
「十一姐,吃药了。」环儿裹着厚厚的棉裘顶着大风从门外走来,眼睛乌黑明亮,粉嫩的脸颊冻得泛红,发髻被寒风吹得有些散乱。
她一进门,便有阵阵寒风钻进屋内,连忙回身将门关紧。
琴声不断。环儿轻轻将汤药放在桌旁,又在四处贴了几张火符纸,炉火熊熊,屋内寒意消散,很快暖和起来。
屋外寒风呼啸。忽然只听「砰」的一声,一扇未掩紧的窗户被大风吹开,大片的雪花与冷风齐齐灌进来。
「下雪了。」弹琴的女子住了手,淡淡地说,声音淹没在怒吼的风声中,「景王殿下,外面冷,不如进来坐吧。」
环儿惊愕地愣在原地,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跑去开门。
门外男子容貌俊美,肩头还带有雪花,笑呵呵迈进门来。
「十一,你的病可好些了?」
这个不速之客如同在燕然意料之中。从琴边站起,端起烛台借着炉火点起几只蜡烛,原本昏暗的室内便光亮起来。环儿匆忙将食盒中的晚膳端出来摆好,又跑去布置更多菜品。
「拜殿下所赐,我这个月又要入不敷出了。」燕然淡淡说。
「无妨,以后你们的开销划归景王府账上,还需要什么你开单子,明日我遣人送来。」莫川丝毫不理会她的冷淡,走到屋中坐在长椅上,上下打量这个简陋的屋子。
「殿下还是注意避嫌为好。」燕然端上一杯茶水,便不再理他,沉默片刻便径直入了后房。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见到下雪,但丝毫没有心情欣赏。
燕然今天很怪。若有什么事能让她这般冷淡敷衍,这件事定然是完全猜不透没有丝毫把握的事情。她多年的经验,遇到这种事万万不可逞强,能避则避,这是明哲保身的必备办法。还好,对她来说这种事并不多。
后来,她把这几个月戏谑地称为「等死的快乐日子」,而等死,在她这辈子做的最傻最天真的事中排名第二。排名第一的,是送死。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