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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上元谶语 ...

  •   七个,八个……除夕之后,身边的暗卫果然多了起来。
      燕然着实消停了几天,摔得太重,身上的伤还没好。
      环儿提着大奁箱进屋,揭开上面的绸布。从暖手炉到首饰,胭脂铅粉,各种小玩意,一应俱全,显然知道燕然有所偏爱。
      「景王送的?」燕然警觉道。
      「十一姐别生气了,殿下也是为你好。」环儿劝道,后半句明显底气不足。
      燕然最听不得这个,登时怒道:「呵,为我好?我这一身伤,哪个不是拜他所赐?」话音一落,她才发觉自己像个骂街的泼妇,讪讪地住口。
      环儿试着引开话题:「十一姐,今天上元节,宫里可热闹了,耍灯的唱曲儿的都来齐了,不知梨香院又会演什么……」识趣地闭嘴,继续换个话题,「对了,十一姐你知道吗,元宵节,后宫不少妃嫔都可以回娘家省亲,宫门一整天都开着——」果然还是闭嘴比较好。
      燕然伏在床上,并没睡着。眼前只是除夕那夜的情景一幕幕回放。思前想后,她觉得自己最大的破绽就是戏台上的南腔。别人不熟悉也罢了,莫黎难道没发现吗?亦或是,他发现了却故意没有反应,放自己一条生路?
      不再多想,她深深叹了口气。再想逃离已无从下手,眼下还是小心维持平衡,拖延时间为上。
      『又要重新布局了啊。』她默默想,『开春便是莫黎的登基仪式,随后定是叛党的清剿,北有玄廷犯边,南有华昭虎视眈眈,西方琥斯人和亲未果,不知是敌是友……不管怎样都不会好过啊。』
      她摇摇头,暗道自己想得太多,家国天下都是男人们的事,与她一介弱女子有何相干?
      雪已经连下了三天,傍晚时分终于转小。对于下雪,燕然早已见怪不怪了,若是再早十年,她定会冲进雪地玩他个不醉不归,而今,她默默站在湖边观景亭中,安静地望向灰暗的天影,嘴角残留着一抹寡淡的微笑,仿佛自嘲。
      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又积了雪花,早已当通途走了。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明明感到是站在地面上,其实却是踩在湖水中。一种武林盛传的功夫叫做「凌波微步」,就像是这样吧?
      燕然不知哪来的兴致,吩咐环儿在观景亭布餐。身旁熊熊炭火烧起来,竟不觉得冷。菜都是景王府送来的,十分丰盛,下层还有炭火保温,还有两坛酒,凭燕然的经验,一眼看出那是难得的佳酿。
      饭菜蒸腾着水雾,散发阵阵诱人的馨香。天色渐晚,亭中阴翳淡蓝,炭火发出微弱的红光,阵阵铺面的暖意仿佛不真实。暮色寒凉,小雪不知何时已然停息,万籁俱寂。
      燕然和环儿对坐桌边,没有人说话。此情此景,燕然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从前,环儿也是这样。两人无不感到难以言说的清冷,不想沉寂下去,又不能自拔。
      「丫头,喝酒吗?」燕然给环儿倒上一杯。
      「十一姐,你不能喝,伤还没好。」环儿一把抓住燕然送到口边的酒盏,恰好看到食盒旁的酒坛酒杯,「——咦?明明两坛的,怎么只剩一坛了?酒杯也少了一个——十一姐?」语调上扬,仿佛抓住偷了腥的猫。
      燕然一脸无辜地耸肩:「不就少了一坛么。墙后还有立冬时我亲手埋的一坛上好的梨花泪,想喝去挖就是。」趁环儿松手,灌下这杯酒。
      两人一斟一饮,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话,暮色渐浓,天气竟然转晴了。满月。清冷的光孤零零洒下来。
      从前,这样的节日燕然定会被请到哪家富人家里陪酒宴客,忙到脚不沾地。如今在宫中,人心寒凉,竟有些不习惯的感伤。她不由自嘲地笑笑,已她的身份,原本就没有资格自视清高,还是不要自欺欺人的好。一想到自己竟会去怀念那种不堪的日子,不由心里一痛,听人说自己「下贱」果然是不错的。
      小院本就处在高处,可以俯瞰大半皇宫。冷央殿灯火通明金碧辉煌,殿前广场中布置了数千盏花灯供王公贵族游赏,一早就有宫人将太液河上的浮冰全部砸开,就是为了宫里的皇子公主们能够放花灯游乐。一连半月的大宴,宫里连雪花都是沾了喜气的,唯独这山上,远远看着,清清冷冷恍若隔世。
      「差点忘了,环儿还拿了灯来。」环儿起身跑进屋中,摸黑拿出几个大灯笼似的东西,「景王殿下说这东西在琥斯可出名了,叫我拿几个给你看看。」
      「这是什么?」燕然好奇举起一个,「像公公们戴的帽子……蜡烛?蜡烛是点在下面吗?」
      环儿摇头:「不知道,没有拴扣也不能挂,大概是……放在水里漂走的吧?」
      燕然也琢磨不透,点头道:「好,那就动手吧。」
      环儿还在愣着,燕然已经拿了花锄开始在湖中凿冰。
      环儿连忙上去帮忙。两人合力不一会儿便在冰上开了四五个水坑,为了防止再结冰赶紧把灯点起来。
      「咦?这灯怎么没有底啊?」环儿奇怪道,「放在水里不会熄了吗?」
      燕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拿了几个小碟子飘在水上,把灯放在上面。
      两人满意地看着被点亮的积雪的湖面,又回到亭里,酒意上来,两人都有些薄醉。
      「丫头,你有什么愿望吗?」燕然目不转睛地望着一湖灯火有些出神,淡淡问。
      「我……」环儿低下头,似乎不适应这个话题,有些不好意思,扭捏半天,才道,「我,我想当景王帐下首席的巫师!」
      燕然拍拍她的脑袋,微微一笑:「呵呵,难道你没有喜欢的男孩子吗?」
      环儿更是窘迫,连忙转头岔开话题:「你呢?十一姐,你的愿望呢?」
      燕然轻笑一声,抬头望向深蓝的夜空,明月皎白,不由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啊,能够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
      仿佛不是燕然该说出的话。此时的她还不过十七,却又那么老成,眼神中全是深沉的哀怨。
      环儿略有诧异,好奇道:「十一姐,这又从何说起?」
      燕然挑眉,放下酒杯:「丫头,我问你个问题:人言『一入宫门深似海』,官场如同沙场,如今朝中暗流无数,你我势单力薄,可有脱身方法么?」
      环儿闻之一惊,斟酌道:「此话怎讲?」
      燕然看一眼装糊涂的环儿,轻笑一声:「那我就明说了:宫中分两派,一派推崇太子登基,一派拥立景王夺权。你我都是只身卷入争斗,无处借力只有越陷越深,如何脱身你可曾想过?」
      「——我?」环儿垂首,「环儿涉世还浅,实在不知。」
      燕然仰头再喝一盏,以手支额,眸中狡黠地映出院中点点灯光,微微笑道:「不如,来打个赌:太子,景王,最终入主冷央殿的,会是谁?」
      环儿清明的大眼看着如狐般微笑的燕然,沉思片刻,小心地说:「那——环儿还是选景王吧——毕竟环儿的命是景王殿下捡的。」
      「好,那我就选太子,名正言顺,理应继承王位扫除叛党——就赌那坛梨花泪!」
      「哈!那十一姐你输定了!」环儿拍手笑道,「景王殿下虽在朝野略占下风,可是兵权在握,又是民心所归,怎么不会反客为主!」
      燕然望着得意说漏嘴的环儿,故意反驳道:「呵,民心?天下百姓只管自己的肚子,谁还管他八竿子打不着的皇帝、在谁手底下日子不是照样过?说什么拥护不拥护,不过是装装样子摆个立场,顺手捞些油水罢了……」
      酒杯空了,再满一杯。玉盏清酒浸着月光,不醉人人自醉。一边是脚下皇宫丝竹飘渺,一边是山间小园月光灯火寂静明亮。两人对坐而饮,仿佛仙人。
      「可惜了,这灯只有被困在水洼中,不会顺水漂走。可惜了,你我的愿望永远不会被神明听到……」燕然淡淡叹息。
      环儿醉意上来,乌黑的眸子愈发明亮,脸色泛着微红,微微哼唱起一折戏,是燕然不熟悉的曲调,寂寥悠远。燕然微笑,或许今天酒真的喝得有些多了。举臂一挥,火红狐裘的长袖迎着凛冽的山风而上下飞舞。平整积雪的湖面仿佛宽阔的舞台,四周灯火围绕,她一跃跃到中央,借着环儿的调子,恣意放声吟唱。身姿随曲调舞得洒脱,红衣翩跹,歌喉入耳,分外妖娆。
      一阵寒风吹起她猎猎的衣角,红裘宽大的袖口带起雪花漫空飞舞。她微微喘息,四周灯火明灭,仿佛置身银河之中。灯光随风一动,在她旋转翻舞中,竟颤巍巍地从水面升腾起来。
      歌声仍旧即兴的清越,燕然惊住了,忘记了动作,翩然的衣袂仍旧随风飞舞。她抬头怔怔地望着四周并飞升空的明灯,通透,空灵如若九天繁星飞入凡间。半空星星点点映着她仰头绝丽的容颜,竟如仙人。环儿不知觉走下亭来,一同站在湖面抬头仰望,夜空中逐渐远去的灯火,直至飘散,再也看不到踪影。
      良久,二人缓步回亭,环儿轻声说,「十一姐,环儿也有喜欢的人哦,他是丞相府的少爷,我们怎么可能在一起呢?」
      「丞相府?」回到亭中,燕然问。沉思片刻,又道:「太子党的人?」
      环儿苦笑着:「所以,不可能的,况且环儿是罪人的女儿,出身也配不上他。」
      燕然蓦地大笑,一把拉住环儿的手臂,「哈哈哈!怎么会呢!走,我们去找他!」
      环儿又羞又怕:「不!十一姐,环儿不能去!」
      「怕什么!」燕然或许今夜有些醉了,「环儿,你已经十三了吧?别害羞啊!我十三岁都去接客了!」
      话音刚落,只听房梁上噼里啪啦一阵声响,未等二人反应过来,一个白瓷杯蓦地从房檐上掉下来,哐当一声在二人面前摔得粉碎。
      「谁!」燕然立刻警觉,跑出小亭向亭顶看去。
      屋顶有人笑得爽朗开怀,一个飞身从房顶跃下:「在下只是在屋顶喝酒赏月,并无他意,二位继续。」
      「景、景王殿下……」环儿想到刚才的说话,脸色立刻刷白。
      燕然却丝毫没有觉察不妥,对这个笑得诡异的男人狠狠白了一眼,哼道:「原来梁上的还不一定是君子。」说罢转身一把拉起环儿,道:「我们走!」
      「不行!不行!」环儿反应过来,尖声叫着向后退,求助般看向莫川,喊道,「十一姐,你不能出宫啊!」
      说话功夫已经被燕然拖出了院门,莫川饶有兴味地抬脚跟上,远远听燕然朗声大笑:「不行?有我燕然在,还有什么不行?!」

      是夜,丞相府中一派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虽说主角韩丞相入宫赴宴,不在府中,但太子妃韩湘儿回到娘家省亲,长子韩子臣也不是小角色,不少官员来此赴宴,商谈国事或是拉拢关系。
      酒过三巡,众人来到后花园赏灯,歌姬在院中翩然起舞,清泉佳酿由美人托着不断送上,侧厢房前一弯清泉映着灯光,天上人间一般繁华。
      「哪个?」燕然悄声问,「那个和韩湘儿站在一起的?」
      「不是,那是韩子臣,若水是次子——」环儿的脸红得像虾子,「就是前面游廊里那个,那个拿着酒杯的……」环儿声音越来越小。
      燕然顺着环儿的手指从墙缝看去,花灯掩映的游廊中站着一个青衫佩剑,清秀俊朗的少年。
      「走啊,走啊!」燕然在身后推推环儿,「别担心!我去跟你说——别拉着我,丫头你可想好了,这么好的男人,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
      韩若水执酒独自站在自家府中豪华的游廊里,静静望着外面灯火,淡然出尘,仿佛丞相府这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
      「公子,外面韩大人叫你出去。」一侍女上来柔声说道。
      「呵,他韩子臣宴请宾客,与我何干?」少年低头轻笑一声,「无非是仗着老爷子不在府中,趁机布局罢了。」
      侍女有些慌乱,忙道:「公子可别这么说,韩大人和韩妃娘娘都是为着天下着想,最是操劳了。」
      少年不置可否地一笑,仍旧静静站在亭中,丝毫不为所动。
      这时,只听外面猛地一声大叫:「喂!韩若水!给我出来!」
      院内众人都被吓了一跳,瞬间变得极静,显得这一声尤为突兀。
      嗬!听这口气,不知韩子臣得醉成什么样了?
      他苦笑着连忙走出游廊,却不是韩子臣在叫他。循着众人的目光向外看去,只见侧厢房的屋顶上,不知何时站了个红衣蹁跹的女子,一见他出来,大喜过望,立刻向他喊道:「小子!我家丫头看上你了!」

      顷刻间院内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什么,倒是他很快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只好上前对女子道:「请姑娘下来说话。」
      屋顶的女子不耐烦地跺着脚,踩得屋顶砖瓦啪啪地响,刁蛮地说:「不!你不答应我就不下来。」
      院内一干大小官员傻愣愣看了这出闹剧,这才爆发出大笑,意有所指地看着他们两人,韩若水倒也不恼,无奈地笑道:「姑娘不说明白,在下如何答应?高处危险,姑娘还是下来再谈。」
      「是何人如此无礼!来人,给我押下来!」压抑怒气的低音,韩子臣松了韩湘儿的手,对着院中沉声怒道。
      两队全副武装的侍卫迅速将西厢房围了一圈,搭起弓箭瞄准那女子。
      这时,一个身影飞身上来将女子护在身后,对院内众人拱手一礼:「诸位大人不必在意,今日多有冒犯,诸位见谅。」
      众人细细看去,来人一袭玄紫外袍,眉目英挺,举止卓然,不是景王莫川又是谁!
      院内一干官员无不惊愕。忽然冒出个媒人尚且算场闹剧,但景王忽然出现在丞相府大宴上,便不免有些令人想入非非的政治意义了。
      「你别拦着我!」女子一闪身躲开莫川的遮蔽,一脚踩在在飞檐上方,高声道,「韩若水,你到底答不答应!」
      兴许是她真的醉了,脚步有些不稳。女子话音刚落,脚下陡然一滑,咚地一头栽进檐下水池中。
      莫川连忙伸手却没有抓住,立刻跳下房檐把她捞出来。此时燕然已然全身湿透,又灌了几口凉水,寒风一吹早已头晕眼花,勉强攀着莫川的手臂,还不住向他使眼色。莫川会意,略带歉意地向旁边惊讶中的韩若水道:「不知府中有没有空房和干衣服,能否在此借宿一晚?」
      燕然这才双腿一软昏了过去,失去知觉的前一刻还在想:为什么只有一晚而不是一月?不知环儿有没有领会她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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