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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拱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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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日朱厚照与朱宸濠两人便回了行宫。
此次回归故居,朱宸濠没有预想中的欣喜,只感觉心中无限的怅然。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朱厚照。
朱宸濠发现他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朱厚照:其实他们都一样,风光的后面尽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朱宸濠的背后尚有王春与娄妃,而朱厚照一路走来一直都是孤独一人。
朱厚照自回来后便命令将南巡的路线延伸至湖广,引起众大臣怨声载道。在大臣们的拼死坚持下,朱厚照最终退了一步,答应只要行进至安陆州即可。
安陆州?
朱宸濠奇怪朱厚照为何坚持要到那里。
仿佛知晓对方心中疑惑,朱厚照道:“你去了自会明白。”
行程改变突然,临时建造行宫已经来不及了。朱厚照倒是毫不在意,直接带着朱宸濠搬进当地的藩王府邸中。
在此地就藩的乃是兴王:明宪宗的第四子。论血缘算是离帝王最近的一脉,但行事上一直颇为低调。在朱宸濠还是宁王的时候,两府间虽曾有书信往来,也不过只是节庆时候的互相问安祝福而已。在朱宸濠的印象中,那是一个随遇而安的和善王爷,唯一的烦恼是子嗣问题:他与王妃的孩子不是胎死腹中就是生出来没多久便会夭折。
朱厚照忙于应酬一连几日不见人影,朱宸濠虽觉得清闲,却难免无趣。
一天午膳时间朱宸濠的居所来了个丫鬟,手弯小心翼翼地挎着个食盒,对朱宸濠恭敬道:“皇上吩咐,说这道菜尝着不错,特命厨房另作了一份带给公子。”
说罢便将菜端到桌前,那菜造型精致红黄相间,被拼成蟠龙形状,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朱宸濠夹了一块尝尝,果然鲜嫩可口、油而不腻,便微笑着问道:“这菜不错,叫什么?”
见眼前俊秀男子这般和颜悦色,丫鬟也浅笑起来,话语不再拘谨,得意道:“这是我们兴王府独有的菜式,叫蟠龙菜,是我们世子最爱吃的呢。”
世子?难道在这十年间兴王终于有子嗣了吗。
疑惑中朱宸濠抬起头仔细观察了一下眼前的丫鬟,看着脸生,应该是特意从王府中拨出来伺候的,便随口问道:“兴王现今如何?”
丫鬟眨了眨眼,心想听对方语气应与兴王是旧识,但居然什么也不知晓,于是回道:“公子不知,王爷两年前已染病薨天了。世子等过几年才成年尚不能继承王位,现在府中事宜皆由王妃操持。”
突然想到什么,朱宸濠心中一惊,几乎要抓不住手中的竹箸,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问道:“那兴世子年方几何。”
对方回道:“世子今年十五了。”
朱宸濠做了个手势让丫鬟退了出去,自己继续就餐。
食不知味,好不容易吃完了,站起来迈出房门,在王府中悠闲的漫步。
路上没遇上一个人,行至一处,听见剑气破风之声,便循着声音慢慢探过去。
一个束发少年,在园中树下练剑。
剑气纵横,人影惊鸿,招式严谨熟练,一看便知是日夜苦练过的。
朱宸濠看得呆了,脚步不知不觉的往前迈过去。
“谁!”
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少年剑路一转,剑尖直指朱宸濠,在离咽喉一寸处停了下来。
四目相对,二人俱是一惊。
少年惊讶于对方与自己相似的眉眼,朱宸濠则在少年的身上寻找到了自己与娄妃的影子。
墨色垂直的发、纯黑的双眸还有薄薄的唇形像娄妃,而白皙的肤色与精致的眉眼简直就是他的翻版。
只不过,少年的神色中带着一股阴霾,颇有一些少年老成的感觉。
“你过得好不好?”
眼前之人突然冒出的话令少年有些失措,皱着眉头反问道:“你又是谁?”
朱宸濠没有理会他的问话,而是盯着少年的领口:刚刚一番舞剑运动之后,他的领口略有些敞开,一个长命锁露在外面,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朱宸濠问:“那长命锁的背面是否有个宁字。”
少年点了一下头,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朱宸濠心中情感汹涌,连指尖都在颤抖。他攥紧了拳,背手道:“是我亲手为你挂上的,自然知道。”
少年的身体微微颤动一下,回手收起长剑,原本清朗的声线陡然变得尖锐起来:“你到底是谁。”
朱宸濠平静道:“一名过客而已。”
少年沉默了许久道:“之前在府中没见过你,你定是随皇上而来。在皇上身边,也定是聪明人。我有个问题想要向你请教。”
不等朱宸濠回应,少年开门见山道:“我早慧,幼年的记忆很多,却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大部分也和我现今的处境相悖。记忆中父王与母妃经常在莲花池旁弹琴合奏,琴声艳绝不似凡间所闻,而现实中他们皆不精通琴艺;记忆中父王独立高台之上,背后万军垂首待命,而现实中他从未参与战事;记忆中母妃抱着我跳入湍急江水中,我眼睁睁的看着她沉入幽深江底,而现实中她仍旧健在。你可否替我解答。”
朱宸濠道:“你既早慧,心中必然已有答案。”
“答案已有,人亦近在眼前,只是不敢加以确认。”
“确认又有何用,注定无法相认。你只需牢牢记住,你是兴王之子,未来的兴王殿下,藩王中离皇帝血缘最相近,也最为尊贵的一脉,并不是什么罪王的孩子。”
少年又是沉默,半响苦笑道:“曾经我以为你也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如今看着你,总觉得不像是真的。你是跟着皇上来的,没多久就会走吧,我以后如何去找你。”
朱宸濠道:“不要去找我,十年前你我之间就已无任何关系。”
听闻此话,少年默默地扭开了头,神色带着落寞。
朱宸濠看着这样的他心疼,本该是个肆意欢笑的年纪,却承担了太多的东西。当年他刚出生的时候,朱宸濠许下心愿,要给他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不要让他走自己的老路。然而自己最终仍是负了他。
朱宸濠问:“兴王夫妇待你如何?”
少年道:“他们人很好,若不是曾经的记忆太深刻,我真就以为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了。”
朱宸濠略有宽慰,看了一眼天色道:“我该走了。”
少年看着他的眼,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从此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是。”
少年上前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肩头,声音低低的传出来。
“好好保重,父王。”
回到居所,朱宸濠一推开房门就看见朱厚照正倚在榻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见到儿子,高兴吗?”
朱宸濠清楚刚才的一切是他暗地里偷偷安排的,便道:“谢谢你。”
那感谢是真心诚恳的,朱厚照听着反倒觉得不自在,不过心中还是掩不住的暗暗欢喜:“你高兴了,我自然也会高兴的。”
等了半天不见应声,朱厚照抬头见朱宸濠举着个茶杯,却不饮,只是愣愣的出神,凑过去问:“想什么呢?”
朱宸濠回过神来,道:“小小的一个孩子,一晃就那么大了,个头都快赶上我了。”
朱厚照笑道:“长得快好啊。等他再长大些,正好叫他继承皇位,咱们则去游山玩水。”
听到此话,朱宸濠惊得手中茶杯一个没抓稳,直直落了下来,被朱厚照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将茶杯塞回朱宸濠手中,朱厚照道:“我早就想好了。我不留下子嗣,死后继承皇位的顺理成章便是兴王一脉。如今兴王已死,他身为兴王唯一子嗣,以后必然会坐上我的皇位。”
朱宸濠想起在宁王府中,朱厚照握着他的手,对他所说的话:
皇位我会给你,你即使现在不信,终有一日也会明白我的衷心……
朱宸濠原本的计划,是除掉朱厚照的所有子嗣,再寻到朱拱橼,将他推上太子的位置。
他不知道,其实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前,在朱厚照知晓他想要得到皇位的时候开始,朱厚照就已经开始计划着将皇位拱手相让了,而他却将自己的心蒙蔽,一直都没有发觉。
朱厚照搂着他道:“你以后想要什么,就直接向我要。不必再走弯路,苦了自己。”
朱厚照贯爱焚龙涎香,淡淡的香气蔓延至朱宸濠全身。
朱宸濠一直不喜欢那种香料的气味,但今日闻着,却莫名感觉心头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