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交心（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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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久无人居，即使再怎么精心打扫，依旧带着一股挥之不散的霉味。
朱宸濠的睡眠很浅，折腾许久好不容易进入梦乡，也是梦魇不断。
足踏血路，百鬼索命。
带着厉鬼哀嚎的疾风像刀子一般割着他的脸，长发不簪，随风剧烈飘扬着。缠在单薄身体上的粗重锁链简直要压垮了他，但他依旧挺直了脊梁，赤着脚努力缓缓前行。
早已是他梦中无比熟悉的场景。每一次，他都是踏着冰冷刺骨的浓稠血水往前迈步，但一直没有走到路的尽头，而他也从未期待能得到解脱。
然而这一次，一只温暖的手从一旁伸出，牢牢牵住他的手，拉着他一起并肩而行。
朱宸濠惊坐而醒，心跳如鼓，缓了许久才平静下来。动了一下身体，牵动到左臂，这才发现手正被身边熟睡的朱厚照紧紧握着。
犹豫一阵，朱宸濠将手抽出来，披上件中衣走出房门。
夜色平静如水，微风中带着一股湿凉气息。
朱宸濠抚摸着院中的香樟，树皮粗糙甚至刺痛了他的手指。他依着树干坐下，闭上双眼陷入沉睡之中。
守着香樟，倒是难得的酣甜无梦。
突然一阵衣料的窸窣声惊醒了他，睁开眼见一个人正在撕扯他的衣服，那人背对着月光，浓重的黑影投落在朱宸濠的身上，严严实实得透不过一丝星子之光。
惊骇中下意识的出手反抗，指尖重重一扫，紧接着听到对方吃痛的一声低叫。
“皇叔，是我。”
听出朱厚照的声音，朱宸濠的挣扎却更加剧烈。朱厚照发觉他情绪不稳定，怕他出事，捉住他的双手固定在头顶，用力将他压制住，两人身体紧密贴合着，不留一丝的缝隙。
“不！”
感应到朱厚照更加真切的体温，朱宸濠依旧徒劳挣扎，双眼空洞的望着朱厚照身后某处。朱厚照注意到这点，扭过头望去，却除了樟树优美的枝干之外，什么也没有瞧见。
而朱宸濠看见了，在那枝丫上轻飘飘的吊着一个女子，正用一种难以言状的悲哀眼神望着此刻被压在他人身下的自己。
“不要在这里……求你……不要……”
颤抖哀求的声音，朱厚照第一次听见朱宸濠如此对他说话。纵使当年朱宸濠叛乱失败被关在死牢之中，朝不虑夕生死未卜，也未见他有过如此脆弱的表现。
朱厚照起身将他抱在怀中，柔声安抚道：“我只是看你的衣服被夜露沾湿，担心你会着凉，想为你换一件而已。你别怕……”
怀中的挣扎颤抖渐渐减弱，朱厚照拦腰将朱宸濠抱起，朱宸濠抱着他的脖子伏在他的肩上，目光依旧留在香樟上面。
树影婆娑，随清风徐徐摇曳，仿佛一株晃动着的巨大鬼影。
刚刚的女子身影，不过幻觉而已。
进入房内，朱厚照将朱宸濠安置在床上，抖开被子将朱宸濠裹住。朱厚照不敢再碰他，搬了个椅子坐在床边，小心翼翼的看着他。
朱宸濠的情绪此时已经稳定下来了，注意到朱厚照的脸颊上留有一道血印。想起是自己所伤，朱宸濠想伸手帮他擦一擦，但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没有伸出来。
“我的母亲当年就是死在那棵树下。”
朱厚照一愣，虽然十分震惊，却并没有开口打断朱宸濠的话，只是静静地听下去。
朱宸濠慢慢起身，立在窗畔：“就是在这个位置，我抓着窗棂，透过窗间的缝隙，看着他们将母亲拖到院中，将她勒死，吊在树上做成上吊自尽的样子。而我却只能躲在这里，那时候我没有力量，即使出现也阻止不了，甚至还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朱宸濠忽然觉得他或许根本就不该回到这里，早已被埋葬的往事汹涌而出，击得他措不及防。尘封的伤口没有必要再血淋淋地翻給他人过目，但那些故事这世上只剩他一人知晓，他想要一个听者。
“母亲一世只爱一人，那就是我的父亲，即使她最终死在了那人手中。因为她是枉死的，之后王府中人都风传此地不吉利，但我夜晚只要睡不着了，就会来到她死去的香樟下，这样才能睡得安稳。”
朱厚照明白了朱宸濠刚刚一系列反常的举动到底是为何，等了一阵见朱宸濠不再开口，便说道：“听到你这番话，我倒是想起了我的父母。他们之间的关系与你父母完全相反：我的父皇极宠爱母后，偌大的后宫中只有这一个妻子，但就是因为这份宠爱，却导致了一项无法挽回的错误。当初他们婚后四年母后都没有怀孕，前朝大臣便纷纷上书要求父皇广纳嫔妃，直到我的出世。”
朱厚照看着朱宸濠笑道：“你当年叛乱打着的是我并非张太后亲子的旗号，竟被你歪打正着。”
这次轮到朱宸濠震惊了：朱厚照身世存疑，但他从未仔细调查过。对他来说，只是为起兵找一个师出有名的借口而已，即使这个不可行，还会有其他的理由。他从未想过此事竟为真实，更惊讶于朱厚照将此惊天秘密告知与他。
朱厚照继续说道：“母后独掌后宫，每日琐事繁多，对我与厚炜都很少亲近，因此我从未看出我与他的不同，直到有一天……”
已经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但朱厚照依旧记忆尤深，就像是昨日发生的一样，连每个小小细节都清楚的记得。因为从那一天开始，他的人生不再安稳，害怕之前所掌握的幸福会无法回头的弃他而去。
那是朱宸濠来京的前一年，刘瑾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画眉供他赏玩，一个不注意，画眉挣脱鸟笼，一口气飞到御书房中。他与刘瑾好不容易捉住了，忽然听到脚步声，便马上一起躲在了屏风后面。
过一会有人进入，还故意遣退了下人密谈。朱厚照听出了父皇与母后的声音，想出来问安，但那两人对话的内容却阻止住了他的脚步。
是关于废立太子的事。
张皇后认为朱厚照性子顽劣又好玩乐，将来定会更加荒唐，不如改立性格宽厚的朱厚炜为太子。
而孝宗则认为朱厚炜的天资远不及朱厚照，而且好玩乃孩童天性，长大之后便会收敛。再者皇朝太子废立并非儿戏，朱厚照如果被废，作为废太子活在世人冷眼中，之后的人生便是毁去了，便用以上理由断然拒绝了张皇后的要求。
张皇后无论如何辩驳仍无法改变孝宗的决定，到后来竟口不择言爆出朱厚照生母身份微贱，其子无资格继承大统，结果被孝宗怒斥。
躲在一旁的朱厚照得知真相感觉像是被关进冰窖之中，全身刺骨的寒冷：他只是孝宗为巩固张皇后中宫地位偷梁换柱与一宫女所出，孝宗以为张皇后没有能力诞下子嗣，于是在朱厚照两岁时封他为太子，但没想到阴差阳错，转年张皇后就生下了真正的嫡子朱厚炜。
他的人生被全盘否定，惊骇之中，连孝宗与张皇后何时离去也未发觉。反应过来时，再看手中的画眉，早已被自己不知不觉中使力掐死，生命连同他那死去的赤子之心一起消散在紫禁城冷寂的空气中了。
刘瑾怕被灭口，跪在朱厚照面前指天起誓绝对会保守住秘密，违者千刀万剐。他是从小照料朱厚照之人，朱厚照信任着他，没有再计较。
然而就是那样信任的人，却在十几年后因权高震主被文臣们联合弹劾。朱厚照念着他年事已高，本想卸去他的官职放他归乡养老，但没想到刘瑾抬出这个尘封已久的秘密来威胁他，触及朱厚照的底线，使他最终下了杀心。
说至此处，朱厚照用手支着额头，神色略有疲惫：“他负我在先，千刀万剐，也正应了他之前的毒誓。”
朱宸濠道：“你既然不想当皇帝，又何必要严守着这个秘密。”
话出口瞬间，朱宸濠便发觉自己此话问得幼稚：身在帝王家，尤其是站在朱厚照这般的高位上，被废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纵使朱厚炜登基后顾念兄弟之情，但碍于他前太子的身份，为求皇位巩固，也会派人无时无刻地监视着他，稍有不慎便会勾起帝王的疑心，导致杀身之祸。整日担惊受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人生，那便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果然，朱厚照笑了出来，但那笑中含着几分苦涩：“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朱宸濠冷然道：“你若只是这么想的话，就没有必要将朱厚炜杀死，别将自己说得这么可怜。”
“你以为他的生母张皇后不想杀我吗？厚炜在的时候想置我于死地，厚炜不在了才有所收敛。我年少登基，她想把我当做傀儡利用我扩张她的家族势力。后来知道无法控制我，就又开始妄图控制我的子嗣。”朱厚照取了杯水慢慢饮着，声音透过杯盏闷闷地传出来，却又句句犀利如刀，“皇叔，其实我一直都很感谢你，每次在我狠不下心来的时候在背后推上一把。厚炜如此，刘氏的胎儿亦是如此。”
朱宸濠骤然感觉屋中的温度一下子冷了下去，连从窗畔飘来的微风也变得寒冷刺骨。
不等朱宸濠回应，朱厚照继续道：“你终究不及我心狠，除了你之外，我所害之人从未入我梦中。你心中有善，才会日日活在愧疚里。我们背负着这么多的性命，同坠阿鼻地狱或许是唯一的结局，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那些罪孽由我一人担下即可，毕竟你心中所受的惩罚已经够了。”
孤灯如豆，朱厚照的脸庞被柔和的光线映照着，更显得诚恳而深情。朱宸濠的手紧抓着自己的衣角，表面上不为所动：“生死之事，又有谁能预料。你许下这种虚无缥缈的誓言能有什么用处。”
“你信与不信是你的事，只要我心中无愧即可。我知道，人人都在盯着我这个皇位，都想要将我拉下来取而代之。我的身边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想要利用我的，一种则要害我。”朱厚照对朱宸濠笑道，“虽然知道你也不会例外，但唯有你对我来说是不同的。这个皇位你想要，我自然双手奉上，但我现在不肯给你，只是因为我知道，若没有了这个皇位，你是更加不肯再多看我一眼的。”
朱厚照走到朱宸濠面前，擎起他的手道：“皇位我会给你，你即使现在不信，终有一日也会明白我的衷心。”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交心（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