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羡归飞鹤》陈小玄

6、第 6 章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希望戚少商追上来，绕了几条街，看到一户人家门口挂了成串的灯笼，纯色大红，并无花哨，门口有几名嬉闹的小童，越发显得热闹喜庆。顾惜朝驻足凝望，想起那一年的大红灯笼，那一年的笑靥如花，那一年的琴音剑影、青灯白幔，那一年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那一年的尘土俱寂。自己一生的希望和痛苦仿佛都在那一年里经历了，一生的路仿佛都在那一年里走到尽头。她的血、她的托付都洒在别人身上，却是为了自己，原来在意的生命因自己而逝去竟是如此痛彻心扉。那么他的伤会有多痛？他定然忘记了过去，一条贱命而已，看上一眼都是多余。
　　他心中凉了半截，那一片红色越看越是凄凉，恍惚间他隐约看到一张七年来怎么也挥不去的面庞，熟悉又陌生，如梦恰似幻。戚少商似乎有所感觉，偏头朝顾惜朝这边望了一眼。这是重逢以来顾惜朝看到的他看自己的第二眼，并没有刻意的躲闪，然而眼里一片漠然，如视路人。
　　顾惜朝霎时间心如死灰。
　　他最后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一片红色，漫天如血。

　　南方湿寒，顾惜朝身上的旧伤绞着拧着疼起来，左腿愈来愈沉，愈来愈痛。
　　江南的酒淡，清香有余，劲力不足，顾惜朝一生从未像此刻一般盼望能有一壶烈酒，一口下去烟霞烈火，人事不知。他本量浅，却不知为何今天偏偏就是不醉，适才那视而不见的眼神始终在眼前萦绕，挥散不去。
　　不知灌了多少杯，顾惜朝似乎又看到了戚少商，这次他认真地看着他，不是漠视，也没有仇恨和怜悯，只是有些茫然，有些忧伤。顾惜朝闭上眼睛，用力甩甩头，今天第三次看到他？定是醉了，终于醉了，原来已经醉了，只是自己不知道。他站起身来，满意地笑了笑，摇摇晃晃地朝来路走去。
　　戚少商看他拖着微跛的左足，一步一摇，步履蹒跚。他们都是过了而立之年的成年男子，双手都沾满了鲜血，都背负着无数条人命，都曾壮志豪情、睥睨天下，然而此刻，他只觉得顾惜朝的背影那样孤寂、那样凄清，甚至带着一丝委屈。他心中骤然疼痛起来，快步上前。
　　顾惜朝身形晃了晃，向后倒去。戚少商眼疾手快，从侧后稳稳地揽住他腰背，轻轻放平，让他半躺半靠在自己身上。
　　顾惜朝生的俊朗，却绝非美得如何不可方物，但他偏又有种吸引人的特质，真正是灼灼其华，令人倾倒。戚少商看着他醉后的睡颜，脸颊微微泛红，双眉微蹙，心中没来由地难过，伸出手去轻轻抚过他的眉眼，似乎这样便能换他一个展眉。
　　顾惜朝突然睁开了眼睛，直愣愣地瞧着他。
　　戚少商大惊之下，”噌”地起身，却忘了他还靠在自己身上。
　　顾惜朝吃痛，哼了一声，眨了眨眼，又睡了过去。
　　寒夜露重，戚少商身上却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一颗心还跳得山响。他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危难时刻，却从未觉得这般紧张过。
　　冬夜里躺在大街上实在不是个好主意，戚少商平复了一下情绪，把顾惜朝负在背上。顾惜朝的头垂在他颈侧，带着酒气的呼吸和一摇一荡的发丝在他耳鬓边厮磨，痒痒的。戚少商在黑夜中走着，一时觉得心乱如麻，一时又觉得平和安宁。

　　顾惜朝醒来的时候已过正午，宿醉带来的眩晕和胀痛还未褪去，他揉揉太阳穴，醉后一切都迷迷糊糊的，记不真切。昨夜那个人总是无端出现在眼前……后来似乎隐约看到一群人影，那又是谁？反正不会是戚少商，他那一眼已经明白无误，他不会背负自己走在空荡的夜路上，不会触摸自己的额头，不会在自己耳边说话。不会。
　　一低头，看见自己中衣的前襟上有小小的三点红褐色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形成了一道泪痕般的弧度。顾惜朝皱眉，这又是甚么？
　　想起昨夜那个漠视的眼神，心里涌起一种强烈的欲望，他一刻也不想多留。可不知怎的，心中总觉不安，鬼使神差地，他就是想再看他一眼。在军营里晃荡到天色擦黑也没有看见戚少商，他找到昨夜守营的士兵打听，那士兵道：”啊，昨夜戚大侠将顾公子送到大营门口，也未留话就走了，怎的到现在都没回来么？”
　　等了七天，仍不见戚少商归来。
　　是夜，顾惜朝悄然离去。
　　二十六天之后，完颜宗弼重金悬赏买得当地人献策，一夜之间掘通黄天荡内淤塞的老鹳河故道，从秦淮河奔建康去了。
　　韩世忠以八千兵力将金军困于黄天荡达四十八天之久，此乃完颜宗弼生平首尝败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