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羡归飞鹤》陈小玄

5、第 5 章

　　又这般僵持了几日，铁手收到诸葛神侯传书，遂与戚、顾、崔三人道：”圣上入海躲避金兵，如今到了章安一带。世叔传信说让我们前去护驾，收拾行装明日便上路罢。戚兄？”
　　戚少商笑道：”护驾这等事我是断断做不来的，看那群人的窝囊模样没得自找气闷。”
　　追命笑道：”大师兄也可能会去，戚大哥不去见见？”
　　戚少商”哦”了一声，道：”总有机会，代我问好罢。”
　　顾惜朝忽道：”我不走了。”
　　铁手道：”事情紧急，别闹脾气。”
　　顾惜朝道：”你保我这条命七年，对晚晴的承诺也算尽了。从今天开始，我再不会跟着你，你要么任我自去，要么这就杀了我。”他说得平静，语气却极是坚定。
　　追命拉了他道：”哎呀这又是干甚么，回头让二师兄给你赔不是，赶紧先上路罢。” 顾惜朝只是不动。
　　铁手与他对视半晌，道：”你说得对，活着并不只为了留一条命，想你若真是了无生趣，平安到白头也是无用。要对得起谁，你自己知道。”
　　顾惜朝冷冷地道：”顾惜朝不为任何人而活。”
　　铁手道：“你心思太重，我不得不说，再造杀孽，决不姑息。”
　　顾惜朝面露讥诮之色，冷笑道：”姑息或诛杀岂非都是你们这些大侠在自说自话？”
　　铁手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顾惜朝瞧着他三人背影消失不见，口唇微动，一声”谢谢”，几不可闻。

　　戚少商送至营外，铁手道：”戚兄，一来他的心思我确实摸不准，二来当年伤得重，身子一直也不大好，如今你二人同在军中抗敌，万事还请你多担待。”
　　戚少商委实觉得哭笑不得，自己与顾惜朝之间原本血债累累，铁手竟让自己多担待他？这铁名捕还真是心宽。想要拒绝，不知为何话堵在嗓子眼儿就是说不出口，终是点了点头。至铁追二人远去，仍觉匪夷所思。

　　此役正值新年之际，宗弼被堵在黄天荡，一晃就到了正月十五。
　　头几天顾惜朝帮着指点军医处理士兵的伤病，军营里人人知道来了一位智计无双、医术高明的先生，免不得惹来一片惊叹之声。
　　多日未曾开战，黄昏时分顾惜朝闲步到附近镇子上，观看当地年节风俗。当地未曾被战火侵扰，近日又得知韩大人打了胜仗，日子还是要过，是以镇子上各种花灯、小摊，热闹非凡。
　　顾惜朝走到一个挂了一溜纸条的灯谜摊子前，从一头开始，撕一张纸条破一条谜。眼看已解了一半，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多起来。他闲来无事，欲待再解，只听摊主人道：”公子且慢。”
　　顾惜朝瞥他一眼，冷笑道：”我也不要你这些折扇、头绳儿的小玩意儿，既摆了出来，还不让人破么？”
　　那摊主须发花白，眉目和蔼，笑道：”灯谜原是为给大伙儿乐呵乐呵，都是些最简单的谜面。公子才高，玩儿起来也须无趣，不如小老儿单独出几个题目给公子消遣消遣？”
　　顾惜朝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道：”且说来听听。”
　　摊主拿过一张裁好的未写谜面的空白纸条，写下十六字，”研犹有石，岘见无山，姜女既去，孟子不还。”道：”谜目乃是打一日用什物。”
　　顾惜朝笑道：”这题简单，用增损、离合之法解字而已，谜底是‘砚盖’。不过题目简洁准确，既写景又讲史，倒是颇有情趣。”
　　摊主又道：”人面桃花相映红，猜一字。”
　　顾惜朝一怔，口中答了，心中却不由得想起当年三门关外的情景，偏生这谜底又是个”赫”字，叫他不忆起故人、往事都不成。
　　摊主又拿过一张空白纸条，笑道：”公子来猜猜这道无字迷，打唐人七言诗一句。”
　　顾惜朝怒道：”唐诗多得不可计数，你就只会这一首不成！”这一题的谜底恰好是崔护《题都城南庄》诗中的另一句”人面不知何处去”。
　　摊主听他如此说，知是猜中了，却不知他为何动怒，笑道：”猜谜消遣而已，公子休恼，来看这一题。”说着略一思索，在纸条上写下”仇侣”二字，道：”猜一成语。”
　　顾惜朝怒道：”既是有仇，如何成侣？！”
　　那摊主脾气极好，笑道：”《道德经》有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祸福、阴阳、昼夜，都是鲜明对立，却又相辅而存，天地万物，莫不是这个道理。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仇又如何不能成侣。”
　　顾惜朝只觉今日这灯谜似乎在故意跟自己作对，兜兜转转离不开那该死的戚少商，虽然”侣”字不当，然而他二人可不正是知音成仇么。他心下懊恼，也不知道是自己日有所思，还是这老头儿含沙射影，盯着他厉声道：”你究竟是谁？”
　　摊主一怔，笑道：”公子心事忒也重了。小老儿在这镇上住了半辈子，半农半读的无名之辈而已。公子才学过人、气度不凡，想必是见过大世面的，怎的这般看不开呢！”
　　顾惜朝细一思量，即便这老头儿真是甚么世外高人，即便他真认得自己，又怎知那诗，更加绝不可能知道他自己也不甚明了的心思，想是自己多虑了。只是听他说话有理有据，从容淡定，却不禁觉得民间确是卧虎藏龙。
　　正自思量间，听那摊主问道：”这题不难，公子可有答案了？”
　　不知为何，顾惜朝只觉那答案就是难以出口，拿过一张纸条以左手遮了写下四个字，伸过去给他瞧。摊主看了，拈须微笑。顾惜朝目光闪烁间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下意识地将纸条攥在手心。戚少商站在人群之中，盯着桌上”仇侣”二字，双眉微蹙，若有所思。夜色之中他的身影有几分冷寂，顾惜朝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大漠骄阳之下他真诚的笑容、明亮的双眼、温暖的手掌，九现神龙应该是那个样子的，可自己再也没有见过；再说什么，那也都是自己亲手毁掉的。蓦地想到谜底，不觉心中怦怦直跳，转身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