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羡归飞鹤》陈小玄

2、第 2 章

　　南边到底太平得多，高宗皇帝的小朝廷屋照样要住，羊肉照样要吃，金兵铁蹄未踏入，人们的日子便还是要过。
　　这一日戚少商进了苏州城，刚在楼外楼坐定，一口酒还未喝到嘴里，便听得有人叫道：”戚大哥！”，话音中难掩欣喜之意。回头望去，一张笑脸热情温暖，正是追命。
　　这世上有的人虽然天生有亲和力，交游广阔，但真正的知交好友，总不过那几个。戚少商与追命同是热情、爽朗、好酒之人，又在六扇门一起办过不少案子，交情原本甚笃，此时已有近四年未见，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重逢，俱是兴奋不已，举起酒坛子乒乒乓乓先喝了个痛快，方才说起各自情况，追命性子急，不时打断戚少商自己抢着说。
　　原来汴梁陷落之后，诸葛神侯当即遣铁手、追命、冷血等人跟随金人北上，希望能够伺机营救徽钦二帝，然而对方毕竟是大队人马，皇室重囚押在队伍最内，看守又紧，实是毫无机会。退一步说，即便能救出人来，带着他们势必也难逃得远。后得知赵构消息，便跟随左右加以保护，高宗素知神侯忠义，四大名捕武功高强，乱世之中，多一份力量自己就多一份安全，是以亦相当倚重。
　　戚少商道：”金兵今年又再进犯，那金帅完颜宗弼搜山检海地要拿人，咱这位圣上从汴梁跑到临安，听说如今又从临安逃到海上去了，莫不是到了苏州？”
　　追命道：”那倒不是，我来苏州查案而已。……戚大哥，你若无事，便与我一同查访可好？咱俩也好叙叙旧、喝喝酒。”
　　戚少商笑道：”也好，喝酒是要有个好伴儿的。
　　追命喜道：”照啊，就是这个理儿！”
　　戚少商道：”对了，这几年我都寻不到小妖与红泪，你可有他二人消息？”
　　追命道：”不曾有过。兴许避世去了，不必挂怀，回头我请师兄弟们多留意……”突然”啊呀”一声，急忙捂了口。
　　戚少商奇道：”怎么啦？”
　　追命一双眼睛四处乱看，支吾道：”唔，戚大哥，时间紧迫，不如我们分头行事，我就留在苏州查，嫌犯叫做……”话音越来越低，却是看到戚少商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一副”编，继续编”的表情，再也说不下去了。他举手拍着自己的额头，表情十分为难，半晌才嗫喏道：”我跟二师兄会在这儿碰面。”
　　戚少商见他这副模样，又听了他说话，心中已料定必是顾惜朝将与铁手同来，一时也不知该答他什么话，耳边却已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道：”现下才想起这茬儿，已经晚了。”

　　戚少商循声望去，只见顾惜朝仍是一副神清骨秀、龙章凤姿的倨傲模样，比之七年前敛了三分凌厉，增了三分成熟；也还是当年的青衫广袖，只是中衣由惹眼的黄色换做了寻常的白色。
　　一晃神间，顾惜朝已到了近前，轻声道：”大当家的，别来无恙。”
　　戚少商不由得站起身来，与他目光相接。那一双眼睛黑得惊人、亮得惊人，眼底跳动着一股飞扬的神采。戚少商想收回视线，想转头离开，身子却不听使唤。二人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对方，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弹。
　　戚少商虽然始终无法将眼前这个人从记忆中抹煞，但他也从来不去想二人会有再见的一天，也许没必要，也许不想见，也许……不敢见。他一直觉得自己当初能够不杀顾惜朝，七年的时间，便更能看淡、放下、抛开，而且对于这个人，应该无怒无恨、无忧无怖，形同陌路。
　　此时他心里没有仇恨，没有愤怒，没有激动，甚至乎没有情绪，他不知道自己想从顾惜朝身上、眼中看出些甚么来，只这么看着，就是移不开目光。
　　旁边两人却已觉得气氛有异，交换了眼色，铁手拉了戚少商，追命挡在顾惜朝身前。

　　戚少商定了定心神，与铁手落座叙旧。他二人在逆水寒一案中共患过难，虽然嘴上不说，却有一种无言的信赖。戚少商一天之内乍见两位老友，极是开心，当下又与铁手举杯畅饮了一番。
　　铁手道：”完颜宗弼从临安劫掠了大批财物，正取道北归，浙西制置使韩大人将在镇江拦截，一场硬仗看来势所难免。世叔知道我与追命正在附近，传信叫我们前去相助。戚兄若无甚大事，可否愿意同去？”
　　戚少商笑道：”浙西制置使韩大人，可是韩世忠将军？抵御外侮原是我辈责任，若是此人，更加是义不容辞的。”
　　铁手道：”正是此人。戚兄若有此意，我们明早便启程。”
　　戚少商道：”如此甚好。对了，神侯、冷血他们可好？无情身子如何？”他在六扇门时与无情结下一番情谊，又自与旁人不同，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铁手道：”还好，就是世叔太过操劳。这几年兵荒马乱的，免不了东奔西跑，大师兄身子也还是有些虚的。”
　　戚少商微微蹙眉，道：”回头我请杨总管多送些药来罢。”

　　追命的原意是想拉了顾惜朝离开，可人家非但不走，还叫小二送了酒壶酒盅，径自与他们同桌坐了。顾惜朝一直盯着戚少商，听到此处，冷笑一声，道：”戚楼主好大的派头！风雨楼的家底儿厚，不如整个儿搬来六扇门，也好随时伺候着。”
　　铁手追命心中都觉不妥，却不知如何是好。其实顾惜朝说完也觉得自己怎么这般小家子气，不过戚少商倒是浑不在意，非但没有还口，甚至脸上也没有丝毫变化，便如没听见他说话一般。
　　这一顿酒直喝到暮色将至，其间顾惜朝又冷言冷语地插了几句，但戚少商却始终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他一直盯着戚少商，越看越恼，又无由发作，只不停杯，他酒量本来极浅，竟醉了过去。
　　这些年铁手为了一个承诺，一直将顾惜朝看得死死的，任他怒、任他闹、任他痴，直到两人都习以为常。他知道顾惜朝素来冷淡自持，今日眼中那种陡生的光芒七年来都未曾有过，更遑论在人前醉酒失态这种事。他心中诧异，怎么倒好像是戚少商欠了顾惜朝一身血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