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洛神》瓦卡蒂普的鱼

10、玉指纤纤弦动间，心结渐解

　　二嫂是去年我家迁到洛阳后不久就进了门的。她的出身极好，是历仕六朝的故太傅胡广的孙女，家世煊赫，性子却是娴雅安静，但又聪明能干，进门时间不长，已经在母亲的默许下逐渐担起了管理这一大家子的重任，平日里待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也很是可亲，实是令阖府上下都喜爱敬重。
　　虽说找二嫂学琴的事经二哥之口早已定下，但真要去学，自己总也要做些预备的。可找二嫂一问，才知琴已经替我备下，只需我将自己的指甲修得短些，便随时好去学。
　　听着没什么要求，但真要我将自己的指甲修去，却也很是不舍，磨磨蹭蹭地犹豫了一天，终是耐不住自己学琴的念想，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指甲修成了一弯浅浅的月牙儿，一边安慰自己，这如春葱般纤细的手已经很漂亮了，不妨稍稍敛掉些锋芒，也无甚大碍。
　　挑了个和煦的午后，园子里的桂花已然开了，甜甜的花香浮在空气里，轻轻嗅着，直让人心情舒畅。二嫂也难得地守在屋中，颇为闲适地做着女红。
　　见我来了，二嫂放下手上绣了一半的锦帕，将我引到准备好的案前，吩咐下人搬上琴来。
　　屋里只留了一个丫鬟在一旁烧水看茶，我们两人对面而坐。细细打量二嫂今日的装扮：脸上只是薄施粉黛，脑后简单地挽了一个凌虚髻，不曾戴那些繁复的头饰，一袭湖水蓝的深衣裹身，衮着银边的领口和袖子上绣着连绵的云气纹，低头拨弦间，领间微露出雪白的颈项，显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一直觉得二嫂是个宜古宜今的美人，今日对面而坐，更是觉得这份美，不寒、不艳、不炫，甚至令旁的女子都难起嫉妒之心。不愧是胡府出来的女子，确然清丽不可方物。
　　二嫂轻咳一声，将我从欣赏“秀色”的状态拉回，笑着说道：“宓妹在想什么呢？咱们先收会儿心，要开始学琴了。”她的笑容颐然，落在我的眼里就如同看到了二哥温润的笑脸，心中不由感叹，这两个人在一起，可真是上天难得有眼光地配了一对。
　　我学琴是一丝基础也无，二嫂教授，少不得从指法动作、弦序、徽位、音高、看文字谱等开始教起。二嫂教的耐心，一边说着，一边不时地拨弦示范，虽只是些简单的音节，但在她的拨动之间，却仍是听着悠扬悦耳、余音绕梁。听得多了，我便也跃跃欲试地弹奏几下，可是既不成音，又是短促难听，只得作罢。
　　二嫂教的好，我认真学自然也是应该，一时间，竟确是如染馨所说，只是把心思放在了听讲学琴上，暂时把那些困扰我的问题摒在了思绪之外。约莫着学了一个多时辰，我对单个音节的弹奏已能小有掌握，下手拨动琴弦，声音已经不似方才初学时那般不成音，甚或大起胆子还能连着弹奏几个音节了。
　　正在开心自己的进步，二嫂却停了讲授，吩咐丫鬟上茶，示意我稍事歇息再往下学。
　　将触手冰凉柔滑的青瓷茶盏举到嘴边，我突然有种冲动，想要把自己近日的困扰告诉二嫂，正如前几日染馨所言的，听听她可能给我什么好的建议。
　　轻轻抿了一口茶，抬眼看去，二嫂正低头闻着茶香。我心中盘算着如何说才好尽量让二嫂不往自己身上去想，几番计较，总算有了一段虽不完美、却也好稍稍择开自己的说辞。
　　“嫂嫂。”我讲茶盏放回案上，轻声唤道，二嫂闻言抬起头，眼中透着柔软如丝的光彩，看得我只觉自己的心也慢慢放松下来，说话似也少了很多顾虑。“宓儿近来读书，有个问题想请教嫂嫂。”
　　“二嫂只是识浅的妇人，不过宓妹既然如此高看于我，那就说说看，看看二嫂可能帮上忙。”她的脸上微有些意外浮现，但很快就隐入了温柔的笑意之中。
　　“罗敷女的故事，嫂嫂想必是知道的吧？”见她点头应是，我继续说道，“那在嫂嫂看来，若是这罗敷女未曾嫁给王仁，碰到诚心相许的男子，不管他是赵王，还是寻常小吏，她会答应他的求爱吗？”
　　“男子诚心相许，自然也要是女子心中所愿，可哪怕是两情相悦，也总得要遵循父母之命才是。就像这罗敷女，美貌无双，嫁给王仁多半也是顺了父母之意，当女子的，怕是得遇上极宠爱自己的父母，才会在婚姻之事上，多考虑一些女儿的意思吧。”
　　“嫂嫂的意思，一个未婚的女子，在今后的婚姻大事上，虽说有着无数的可能，但这些可能归根到底还是由家中尊长的意思左右，剩下的，无论多少、无论多好、无论多爱，都是无意义的吗？”二嫂没有照着我预想的回答我的问题，反倒将另一个我不愿直视的情况抛到了我的面前——我身处的汉代，确实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难得的开放的时代，但再开放，却以现代人的思想度量，总还有很多无法迈过的隔阂，就比如女子在婚姻关系中的弱势、无助和难以自主。如今这一切通过二嫂之口落入我的耳中，就似一块黑布，猛地遮住了我的脸孔，让我憋闷间急不可耐地追问起来。
　　“是的，确实没有太大的意义。”她对我突然急切的提问语气并不在意，低头看向摆琴的几案，又说道，“但打从心底里说，我觉得若是两人确实情真意切，那就不妨一争，若是能争得让那男子早些来纳采提亲，说不定也还是有机会随了愿的。”一边说，一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她这一眼看的我脸上红霞一片，忙低下头来不敢看她，可又觉得自己依旧没问到点子上，用躲在袖子里的手轻掐了自己一下，我又鼓起勇气问道：“如果罗敷女，或者说，那个女孩子年纪还小，还挨不上谈婚论嫁的，对那男子的感情也是自己都拿捏不住的若有若无，若是这个男子说了喜欢这个女孩儿，嫂嫂觉得女孩子可该应了他吗？”
　　“虽说还不到谈婚论嫁，但男女之事，应了便是有了约定，为女子的，就该好好地守着这份情，移情变心这种事，总不是良家女子当为的，若是拿捏不准，还是别随便应承，这种事情，可由不得小孩子心性地胡来。”说着，她拿起茶盏，啜饮了几口。
　　这个回答多少令我有些泄气，私心里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是希望二嫂能给我点动力，让我去接受曹昂的，但现在看来，只怕又是现代人的思想作祟，总想着没有婚姻的约定，就大可以做些感情上的自由选择，如今看来，若是在这个时代这么做，怕是躲不开被冠上“水性杨花”的坏名声的，否则，要么别随便结束，要么别轻易开始。
　　想到这，我不由低头轻皱起眉头。“宓妹，其实你的问题，二嫂我也回答不好，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不过，”二嫂说了一半，故意顿了一顿，见我抬起头，又接着说道：“不知道宓妹说的年纪小，究竟是多小，若是和宓妹这般年纪的，想来也不会懂什么男女之情，就是遇上了，只怕也不知道人家的意思，那可是比不上宓妹的聪明早慧的。”说着，忍不住掩嘴而笑。
　　我却是被她最后一句说的大窘，忙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嗔道：“嫂嫂说什么呀，没来由得扯到宓儿身上，故意取笑宓儿。”
　　二嫂闻言，不再笑我，吩咐丫鬟进来撤去茶盏，继续教我弹琴。经过这一番笑闹，我的心情轻松了不少，学琴自然也更专注了。
　　自那以后，我每日的活动，除了读书，还多了练琴一项。二嫂要管理府里的大小事务，少有闲暇时光能像那天一样教我，多半还得靠我自己摸索，这样一来，虽是每天都练，进步却是不大。
　　眼看着中秋就要到了，二嫂是越发忙碌，二哥似乎也是公务繁忙，难得见面也是绷着脸，心事重重，总是到了面前才勉强挤出个笑脸，想是朝堂上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秋日的午后闲坐屋中，对谱弹着《江南可采莲》。当初二嫂教授时，指尖拨动间，在我听来满是溪水潺潺、鱼戏莲中的美妙感觉，让曾久居苏南水乡的我恍然生出重回家乡的错觉。可如今自己弹奏，虽是简单的谱子，无奈指法生涩，怎么都弹不出那份意境感觉。
　　“啪！啪！啪！”正在懊恼间，门外响起的拍手声让我停下手来。吩咐染馨去开门，门未开，话音却已响起，“秀色可餐、佳音悦耳，想不到甄家姑娘的琴艺如此之好，为何却停手不弹了？”这个声音我再熟悉不过——多嘴的杨修。待得染馨把门打开，我早已准备了一张臭脸“招待”他。门一开，他却没有看向我，倒是摇着头看着一边的走廊深处。
　　待得他转过头来看到我的表情，微微一愣，染馨引他到屋内坐下，不等他开口，我先说道：“甄宓初学弹琴，自以为技艺不佳，想不到杨公子却喜欢这断续之音，既是如此，甄宓愿当伯牙，不知杨公子可愿当那子期，日日来听小女子弹奏，就是这《高山流水》是肯定听不到的。”说着，再不理他，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弦“采莲”。我自己的琴艺，自己当然心知肚明，虽说比弹棉花好听不少，但弹棉花好歹还能有所收获，我如今弹的琴却只能制造些噪音罢了。
　　大约是我的话令得杨修感觉有些讪讪，默了半晌，他才说道：“钟子期命短福薄，我还是免了，像今日这样偶尔听听甄姑娘的琴声也不错嘛，天天都听，实在是有些太贪心了。”见我不说话，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上次在金市之中，是我太多嘴了，害得甄姑娘和子修都如此尴尬，今日正好向姑娘赔礼道歉。”我轻哼一声，闷闷地应道：“说都说了，泼出去水还收得回来么？再赔礼道歉也不能把那些话从旁人的心里抹去，这件事我早已不介怀，杨公子也不必再提了。”
　　“唉，那我今日又多嘴了，还请甄姑娘见谅。想不到姑娘的心思如此透彻，早已明白存在的东西，想得再多也不会消失、不能改变，东西如此，感情也是如此，倒是我的悟性不够了。”
　　其实自那日与二嫂言语过后，我的心情早已平复不少，不过现在杨修的一句话倒也愈加分明地替我理清了思路——不管我将来如何应对，如今曹昂对我的感情总是不可控制地存在于那里的，逃避也好、否定也罢，都改变不了这一现状，其实现在想想，这件事本怪不得杨修，站在他的角度想，他作为一个旁观者，已属看得明白，但总不会用细腻的心思去想当事人的感觉。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杨公子的聪明可是洛阳城里出了名的，怎么会悟性不够呢？不过今天到我家来，总该不会是特地来找我说这些话的吧？”
　　“哎呀，”他以手加额，一副猛然想起的样子，“多亏提醒，差点把正事儿给忘了，告辞告辞。”说着起身就走，走的急了，出门时险些绊倒在门槛上。
　　他的狼狈相引得我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心里暗爽，让你装，也让你感受下被人在身后取笑的感觉。但笑过之后，心中却有微有些异样的感觉，两次了，这个每次见面都少不了讽刺挖苦我的杨修，总能把话说到我的心里去。
　　心情好了，原先的中秋计划自然又有了实施的兴致，眼看着园子里的改建工程逐渐完工，中秋也到了。
　　宴席是在晚上，我一早就把染馨叫到了房里，还特地去母亲房里找来玉颦帮忙，让她们两个帮着我好好地装扮自己。以前想着自己年纪小，很少修饰自己，可等她们让我挑发式我才发现，这个时代的女子，可以用来装饰自己的东西不多，各种规矩倒是不少，很多以前在电视里看到过的漂亮发式，竟然大多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可以梳的，挑了半天，最后梳了个她们一致推荐的垂鬟分肖髻，看着铜镜里的样子，两束青丝结鬟于顶，不簪发髻地自然垂下，饰着金银头花，发尾结起垂于脑后。虽看着没有以前见过的发式那么华丽，但配着如今的年纪，稚龄的面容，很是娇俏可爱。又在一大堆的衣服里又挑又试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件合心意——一条淡紫色点缀着吐蕊兰花图样的裙装，长可曳地，穿在如今的我身上，虽说不上婀娜多姿，但清新悦目总还说得上的。难得参加这样的宴会，可不能堕了二哥的面子，损了甄家的名声，总得穿的漂漂亮亮、引人注目一点，可又不能太重太艳，否则既不配我的年纪，又落了俗套，怕是这些公子哥儿们也看不上眼。
　　装扮停当，吩咐染馨在我的那面小铜镜的镜钮上穿上红线，悬于腕上，藏在宽大的衣袖中。本还想在园子里弹琴等他们到来，现在手上带了异物，也只好作罢。
　　今天的园子里，早就布置停当。那条新挖的小溪已经完工通水，池塘里的水自一头流入，悠然流转，直到小溪的尾端，复流入池塘。溪水的两边，早已摆放下十几张案桌和坐塌，每张案上都无一例外地摆着一个漆木耳杯，想是到时候喝酒用的，案旁放有夜间点燃照明用的火把，还有四个投壶，被对称地安放在四处案旁。
　　我的位置靠近溪水的源头，远离那些饮酒聚会的男人们。同样的一张案一张织锦的坐榻，不同的只是我的案上没有饮酒用的耳杯，面前却多了一面小小的皮鼓，怕就是等一会儿需要我去敲响的那面了。
　　站到自己的座位前，从袖中露出铜镜看去，恰对着身后一个配了两处火把的位子，现在镜中的影像还不算清晰，待得晚间点将起来，定是比其他位置要更醒目一些。再打量了一番周围的布置，夜里的计划已在心中计较停当。
　　我见时辰还早，便想在园子里看书打发时光，谁知道才翻了几页，走廊上已响起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探头望去，早早来到的，可巧正是曹昂，只是今天跟在他身后的，不是杨修，而是上次在金市遇到的应玚。
　　曹昂既然来了，有的事就该找他帮忙了。我这样想着，便放下书起身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