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雪之岚雨》阳春江上客

29、山雨欲来(2)

　　接近傍晚，江面下起了朦胧的小雨，却不到一时半刻停歇。雨后景光美不胜收：西坠的落日映红了晚霞，天边火烧云变幻出无数形状色彩，更在辽阔的江面铺陈出翻滚的黄金。忽略四周冤魂不散的好事分子，此时此刻不失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自在写意。
　　然而自在写意之人真的出现，恰好出现得金光灿烂万众瞩目，几乎让正在用晚膳皇甫喷出一口的饭菜。
　　“暮雨初收，长川静，征帆夜落。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几许渔人飞短艇，尽载灯火归村落。遗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
　　熟悉的清朗的声音，却是不同于皇甫略带高亢的清朗，那是泠泠的清音里挟着一丝慵懒，半点沙哑，有心为之便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的妩媚的清朗。
　　扔下碗筷，皇甫终于也忍不住奔向船尾。众人随之尾后。
　　浩浩江面，一叶扁舟，一人立舟头。
　　沐浴黄金，炫花了众人的眼睛；江岚撩起宽大的衣摆，似要随时幻化羽翼，飘然远引！
　　这不是人间谪仙，又是什么？
　　皇甫看着看着，险险就要眼红鼻酸，潸然泪下——这辈子，还没有这样期待过一个人的出现，当然，排除五年前的意外。
　　初收的暮雨、静谧的汉江、停泊的行船、疏淡的蓼烟，如此形形色色催愁逼怀的景物，自然使游子“念回程，伤漂泊”。然唱此半阙满江红的却是刚以一剑五花震慑天下，即将翻动江湖掀起并且已经掀起千层巨浪的惊世人物，字里行间伤感漂泊的厌倦感来的很是不妥！
　　伏久者飞必高！平生况有云泉约的倦游心态断不是此伏久欲振之人的该有的。
　　这个月无华的确很叫人头痛！
　　皇甫感动之余还在想他或许应该认真考虑一下岚剑泓的提议，跟这个已经成为众矢之的的特大号箭靶子保持相当距离。
　　直到月无华上了船，众人才看清他腋下还夹了个人，一个面如冠玉的小小少年。虽然存在感被严重抹煞，但这等相貌跟那个众人终于看清楚面目的人间谪仙相比……真是非一般的好看！
　　小小少年——薛祺理所当然惊呼着投向“贴身保姆”的怀抱，两人耳鬓厮磨呢呢细语，妒煞旁人。
　　皇甫撇撇嘴，一脸悻意的拉着月无华的手径直进入船舱。
　　“你们到底去了哪儿？一整天不见人，吃了没有？这条船上的厨子很有一把刷子。”
　　“知我者莫若皇甫也。虽然吃得很撑，还是可以品尝一下。”月无华满面笑容的落坐餐桌，其余人等随之落座，却不动碗筷，干巴巴的看着月无华，好像这样就能饱。
　　薛祺吃不下，只好在众人的目光问候下耸耸肩，轻描淡写的大略说一下情况。
　　“也没有到哪儿，黑乎乎的，阿月随便上了一条大点的船。船上的家伙拿我们当怪物，靠近一点都在发抖，不过看见阿月太厉害不敢赶我们下船。就是有一个什么‘凌门’的家伙老拿一把什么‘误伤’缠着阿月，烦死人了！”
　　凌门！乌裳？
　　皇甫忍不住哧笑出来。这个月无华还真是会挑，还道以盛气凌人冲动易怒著称的凌门子弟这次竟然能沉住气跟满江的苍蝇一起只会绕来绕去，敢情人就在他们船上！
　　这个月无华也真够无聊，明明就在左右，竟然跟着等待看好戏。
　　那金光万丈之下现身为的是那般？
　　且不论为的是那般，他们这条盛满狐狸的大船不知能否安然到达天门？即使天门就在眼前！

　　落日西沉，天边的扶桑树上飘舞这无数斑斓的轻纱。昏鸦拉着黑幕经过了身后的天空。很快，当最后一丝光明隐入黑暗，新一轮更替将重复亘古流转的规律。
　　岚剑泓在船尾找到了酒饱饭足的月无华。连寒暄的招呼都省略了，言简意赅的直奔主题：“三日前开始千里追杀令的目标是你。”
　　意料之外的语言出自意料之外的人，月无华的反应是挑高了眉毛。侧头想了想，显然想不出理想的答案，眉头微蹙，期待的看着岚剑泓。
　　岚剑泓一言不发的从窄袖里抽出一样物事——短笺一枚！
　　“情信？”月无华万分疑窦的接过，前后翻看，只消一眼就认出来什么东西，不由笑得干涩。
　　的确是情信！
　　雪白的短笺，右下角缀着红丝线绑成的吉祥结，雅致之极。笺上用浅墨绘着一名少女，蛾眉浅蹙，朱唇转抿，婀娜的身段款摆。翻过背面，密密麻麻却错落有致的撰写着一阙词：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窜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李，犹解嫁东风。
　　未阅尽时犹面带微笑，待笺上字句落尽眼睑，微弯的嘴角已经蕴满无可奈何的笑意，笑意僵持到最后还是无可奈何的微哂一下，顷刻手中短笺化作千瓣飞花，片片缕缕散入已然昏暗的浩浩暮江中。
　　“好个‘犹解嫁东风’！”
　　纵把我比作知情识趣的东君，又如何？连累离愁千丝乱的莫不是无处觅踪的征郎！东君有信，东君暖身，却怎比解那倦倦思念的意中人？
　　一晌贪欢，月无华啊月无华，你把自己累惨了呐……
　　累人者却还兴师动众使人捎来这阙《一丛花》——讽刺？抑或聊表安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不到还有挟弹者。
　　只是实在想不出来自己与那挟弹者有什么恩怨情仇，缘何自己假面具一揭就让不依不饶的“千里追杀令”调整了方向？
　　莫不是……这张脸的错？
　　果然——美人得罪不得！尤其名花有主的美人！

　　“岚大侠还有什么衷肠要跟月某倾诉？”转身倚在船舷，月无华看见舱里探出头来的皇甫，转向岚剑泓微笑道。
　　岚剑泓锐利的凤目似要刺穿眼前此人微笑的完美面具。月无华却不是皇甫，大胆直视岚剑泓的眼神没有任何退缩，甚至是愉悦的。
　　收敛眼中的咄咄锐利，岚剑泓一如既往直截了当：“我要跟你比剑。”
　　挑眉。“现在？”他甚至连匕首都没有。
　　“我要你的承诺。”握紧从不轻易出鞘的宝剑，如果答案是否定，无疑“岚起”在此出鞘。
　　“可以。”爽快得好像信口胡诌的搪塞之词。
　　岚剑泓郑重的退离一步，顿首！
　　这是剑客的骄傲——可以拥有最强一战的光荣！
　　如愿足矣！岚剑泓大步流星的步回船舱，与皇甫擦肩而过，竟视皇甫若无睹。
　　朝岚剑泓的背后努努嘴巴……其实有时候真的很难把这皇甫当大人看待！
　　来了一个又一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月无华深刻有感的暗忖。
　　未等皇甫说明来意，月无华先发制人。“问你个事儿？”
　　“哦？”皇甫的眼眶作状的扩大了几毫厘，转而受宠若惊状，睁眼说瞎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十二楼与朝廷的关系？”
　　一矢中的，没有一字多余。皇甫微叹，如果还看不出来就不是月无华了，如果这人不是这样，也轮不到自己出庄。
　　“你认为，哪些行业最赚钱却最安全？”皇甫不答反问。月无华即使掩饰过也不减其锐的眼珠子一转，很快报以皇甫妩媚的浅笑。
　　这种行业绝对不多，偏偏遍地开花，几乎每一个城镇，起码的，至少一家——勾栏院！
　　天下最大的勾栏院，自然是最赚钱又最安全的销金窝——金陵十二楼！
　　朝廷岂会放弃这只下金蛋的母鸡。
　　又有什么探子眼线比勾栏院里风情万种的枕边尤物，知情识趣的解语娇花，巧笑倩兮的度曲歌女更容易得到情报。
　　金陵十二楼——还是朝廷一只不需隔墙的耳朵！
　　不问金陵第一美女与寒山阁的关系，却问十二楼与朝廷的关系，由此闻一知十。
　　“有一些美人是惹不得的。”皇甫语重心长的老调重弹。
　　“我只道蓬春阁的花魁怎么成了李员外的大家闺秀？又见她相思无着处，一片诚心与她共寒衾，唉！怎么原来浑身是刺，一身是腥荤！？”
　　十二楼、朝廷、寒山阁……还有什么？武林大会？
　　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团乱麻！
　　说到底还是自己揭下面具的错。只是这错……实在错得有点儿奇异，不过一张脸，即便美得凄决人寰，说穿了不过一具皮囊……反应这么大……莫不是似曾相识？
　　如此一来，有些难解之处真的就理所当然了……
　　微微抖起一阵鸡皮疙瘩，月无华为自己想到的答案感到不可思议，思议命运的不可思议，命途的不可揣测，还有人性的深不可测。
　　原来一切，冥冥中自有安排，那他又何苦自走一遭？
　　被安排的命运——
　　真叫人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