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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山雨欲来(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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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不是为了给我解答疑问的吧?想说点什么?”月无华坐上船舷,两只脚在半空中晃来晃去,看似百无聊赖。
“本来是有的,不过现在没这个必要了。”岚剑泓把该说的都说了,还画蛇添足,害他没有话题发挥。“我想知道得你又不说,省得自讨没趣。”
“你怎知我就一定不说?”回头笑看皇甫。“我现在心情不错,不妨把你想知道的说出来。”却没有保证一定会说。
这就足够了!皇甫两眼一放光,眼珠子熠熠闪耀,八卦本能全力开动。
一跃身坐到月无华旁边,第一个问题就是黑白二道连同“眼中钉”遍寻不获的根源。“你从哪里来?”
“哪里?”月无华的眉头纠结起来,努力作沉思状。“这叫我如何回答是好?我说了你也找不到去不了。”
天底下还有雨浮山庄找不到去不了的地方?这个家伙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不屑道:“海外瀛洲还是天上蓬莱?”
撇嘴,表情比皇甫的更不屑,“说你见识少不是假的。瀛洲蓬莱之处有甚新奇。我说的地方你花上一千年也找不到去不了。”
……可以肯定这家伙不仅大言不惭还恬不知耻!早知道不是这么容易嘴软的人,亏他在一边瞎兴奋!
“那就说一个我可以找得到去得了的地方。”没鱼虾也好,反正出自本人之口,姑且填入档案里,有人出得起价钱再说。
继续沉思。“具体地点也不清楚……长安以西一千里左右,好像是……”自我辟疑的点点头。
……这家伙是不是在耍人?皇甫的眼神开始产生不信任的光芒……
长安西出八百里即无人烟,往去不是绝谷就是峻岭,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还千里……千里之处什么也没有,姑且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皇甫倒吸一口气,一下子从船舷上跳上来站到月无华跟前,挑皮切肉的打量,最后眼睛对上月无华掩饰后的绿豆眼,直直盯着波澜不兴的黑瞳——
“这可玩笑不得——你真从那里来?”
皇甫的表情太严肃,眼神太严厉,看得月无华稍微不悦起来。“很奇怪吗?我在那里逗留过一段时间,觉得那里很不错!”他难得喜欢的地方竟然被人嫌弃成这样,真不痛快!
“只是逗留……这还好,我还以为你从那里来……”这样就不只是恐怖了,简直成了全然的噩梦!他雨生生长这么大都不敢想象的噩梦!
神经松弛下来,觉得方才自己的反应太过了,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
“那里的确不错,不过有朝廷驻军,禁止常人接近,所以乍一听觉的有点奇怪罢了。哈哈。”笑得干巴巴,就不知月无华接不接受这个解释。
“朝廷驻军?守疆吗?我记得我朝的西疆可达乌哈达沙漠晾马镇。”
“不是守疆,是守陵。那里有座皇家陵寝,听说皇家龙脉就在附近,所以一直派兵驻守,擅闯方圆十里者一律冠于叛国罪就地正法。”不过擅闯者都是月无华这种等级的话,玄朝的江山指不定要易主了。
月无华眯起眼睛瞅着皇甫良久,特别留意眼睛。皇甫自问无愧良心,直视回去,表情视死如归大义凛然打左脸再凑上右脸;眼中一片赤诚举头三尺神明可鉴。
月无华嗤笑一声,也不知信抑不信,皇甫终归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足智多谋颇有急才,平日被尾大难掉的大牌属下刁难也不全然是坏事……其实他又没撒谎,不过少说了一部分而已,用得着如此心虚么?就算说了,也很难发生什么意外,月无华和……不可能产生任何关系……
……却无法解释心中倏然产生的不安感,一想到皇陵里封住的那抹风华绝代的幽魂……瞬间有股类似颤栗的心寒生生止住了自己欲吐之后快的冲动……却不知为的是那般……
有些气恼的敲敲自己的脑袋,什么时候他雨生生也开始感染那些个怪力乱神的荒谬思绪?莫不是命运的安排太过玄妙,兼之一路命途多舛,让他不自觉天马行空胡思乱想?
怪力乱神也好,天马行空也罢,不到半夜船程即临天门,他的任务将告完成。唯一的期待,就是可以亲眼目睹接下来的一切,一切的是非恩怨、爱恨情仇,当然可以的话还有局中人身后隐讳莫测的过去……雨浮山庄是干什么营生他还没有头脑发热到忘个精光!
其实他一直想的,不过这么简单。
“天门还有多远?”月无华突然问。
“照这个速度半夜船程,全速航行不消半个时辰。你想怎样?”皇甫瞅着月无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无奈叹气。“随便问问而已,我像那种随时居心叵测的人么?”犯得着每次出口都招徕充满探视的不善目光,该说这个皇甫太欠扁还是……太理解他。“如此放任自流即可,太快不容易安睡。”
这种情况还能安睡?皇甫极度怀疑,却复想到如此正是此人让人无法望其项背之处,不禁心下又羡又妒……很不幸,他雨生生就是那种出门在外缺乏安全感就在床上辗转反复的人,遍遍五感太好导致神经过敏,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即便入睡也要惊醒。想到此行难得的好眠都是醉酒、生病、被人下药、浑身困乏……之故——眼前天门在即,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不知那些居心不良的苍蝇会有什么意外之举;心下又因即将面对的几些局面揣揣不安——今夜他可是极想一夜好眠,养精蓄锐以备迎接万众瞩目的武林盛会。
总不能杀到狐狸房里把浦水挖出来陪他入眠吧?想当年浦水还在山庄的时候,那只狐狸某个半夜摸进来,结果发现自己那个从抬到家门口的花轿里逃出来一路跑回“娘家”的准新娘子搂着他芙蓉帐内共枕眠,几乎没失手杀了他。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当然结局是浦水一座五指山免费大赠送,把不可一世的狐狸扇回了他的狐窟,之后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只能在山庄外望断秋水望不到娇娥影……谁叫当时正不巧是他雨生生这辈子最低落的时候——被某人利用干净再一脚踹开,千里寻人未果先把自己弄垮,被恰好路过的“眼中钉”从乱葬岗里捡回去,简直身心崩溃几无完人,如行尸走肉一般虚耗着日子,试问浦水哪敢在这样的他面前会情郎论婚嫁,感同身受还来不及。也所以狐狸对他的恨决不止浦水的聘礼要了他半壁江山那么简单!
胡思乱想着到了房门口,回过神来警觉房内有股气息——
迥然一惊之后,发现这股气息异常熟悉——一股火气习惯性的冒起,一脚踹开房门,也顾不得惊扰了如惊弓之鸟的其他人。
“滚出去!”声音在夜里尤其的大,四周被踹门声惊动的人们却因为这声呼喝安静了下来,各自回房继续……该干嘛干嘛。
仅着中衣,半身躺在软绵绵的床塌上,半身倚着床头的酸梨枝葡架床柱,一手拿着半卷手稿看得津津有味的人不巧正是雨生生方才的回忆中最不堪的部分。
难不成西汕镇客栈的噩梦要重复上演,可惜他现在真的没那个心情跟这人玩那种游戏。
“阁下又想怎样?”雨生生一屁股坐在离床最远的椅子,有气无力的问。
“小祺要跟月无华睡一处,把我支出来。”举手翻过一页,心不在焉的随口说来,好像全副心神放在手中的卷稿上,无暇顾及其他。
狐狸的船大得可以装上整江的人马还差你一个房间?!即便知道岚剑泓只是随口胡诌,皇甫还是气不打一处来。所幸一路磨练不少,总算几个深呼吸之后压制下腾腾怒火,咬牙切齿道:“那本少爷不打扰了!阁下自便!”
说罢毅然站起,心下想着即使杀到狐狸房里也好过呆在这厢。一脚正要踏出门槛,耳边传来两道气劲带起的风声,左右两扇被他踹开的大门竟然无风自动,急速拍合,皇甫急急把脚收回才不至于被门板夹到。
极缓慢的吸一口气再呼出,皇甫缓慢的转身,果然那个男人正好整以暇的坐在床上看着他,或者说等待着他,十足是逗弄暴躁难驯的小动物,然后期待它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反应。岚剑泓给皇甫的感觉正是这样!
“岚剑泓你的脑子到底有没有问题?啊?我都已经不追究以前的事了,你何苦还来扰乱?我的痛苦难不成就这么让你痛快吗?我雨生生哪辈子欠了你的?!就不能让我安生么?”皇甫,不,雨生生几乎是用吼的说出这几句憋在心里已经快腐烂到见骨的话。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不追究不代表我没有。我的确存心扰乱你。如果可以我希望你的痛苦只能由我给予。你从我身上夺走的东西我正在要回来。你会在我的未来中安生。”
一句话对应一个问题,清楚明白的坦白自己的心迹。这已经不同于白日那句等同认输的暗示,而是剖心的直白,丝毫没有让雨生生产生歧义的余地。
“可是我不想!我受够了!我的未来没有容纳你的余地,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岚剑泓一个箭步上前,屋内空间太小,下一瞬就掠到雨生生的眼前。大掌扣在生生的后脑勺,强迫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一字一句道:“所以我出现了。你的未来已经改变了。”
誓言,也是诅咒。
自大狂妄的男人,不曾在乎过去的错误,因为过去无法回溯,而未来却是无限的。
对于往事无须愧疚,即使重来一次,他依然会选择背叛和离弃,因为别无选择。但是他直面自己的心,坦诚接受自己的意志,从最初选择练剑,到决定利用无知纯情的少年,到现在追寻他真正的爱——
他是这样活过来的——从不后悔,从不怀疑和拒绝自己的心!
如果生生非要认定他无可饶恕,那他不在乎用自己下辈子去弥补自己的罪!
岚剑泓是怎样一个人,雨生生何尝不清楚。虽然从一开始他带着目的接近自己,但他却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本性。他自信、霸道、甚至自以为是,但是他强大、坚定和足够聪明,他的意志总是能够屈服一切障碍,他的目标总是能在最后如愿以偿。
这是生生最恨的地方!
凭什么一切都在他的预算之内?任何事情最后总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生生强烈渴望破除这种让人憎恨的必然!既然没有别人来做,不妨由他亲力亲为——只要自己永远不妥协!
“是吗?我的未来由你说了算?”揭开属于皇甫的假面具,露出真实的雨生生的多年如一日的娃娃脸。柔顺的浅浅的眉毛,黑亮的大眼睛,挺俏的鼻子,有点儿厚的嘴唇,还有许久不曾接触阳光而白皙的脸颊。
这是一张可爱的脸,可以很容易引起女人的母性,却让雨生生不敢在成年男性面前暴露。
老天开的是什么玩笑,一张停顿在六年前的脸?
岚剑泓有股恍如隔世的感觉,此情此景,好像曾经的许多夜晚,一个娃娃脸少年充满信任的安歇在他的怀里。
生生任由岚剑泓搂着,甚至无所谓的放松身体,若有若无的依靠着厚实的胸膛。放轻语气,略带疲倦的说:
“以后的事再说好吗?现在好好歇一宿。”
难得的柔顺。岚剑泓俯下身子在生生的额头上印上自己微凉的薄唇,然后是鼻尖、脸颊、最后是丰厚的嘴唇,辗转反复,眷恋不已。没有任何语言,只有双手轻轻的解开衣襟的盘扣,腰间的蟒纹腰带,卸下外衣、中衣……
船外浪涛汹涌,暗潮欲隐欲现,几许渔人飞短艇,尽载灯火归寂寥。
一切涛声浪节隔绝在薄薄的纱帐外面。在岚剑泓的怀抱里,雨生生一夜好眠。
翌日清晨,几缕阳光从镂空的船窗外斜射入来,被纱帐滤过,变成浅浅的金黄洒在皇甫酣眠的睡容上,点亮脸颊,感觉新鲜却无摄人兵气,只是像初生的婴儿,一团柔软明亮。
不知什么时候起来的岚剑泓眼也不眨的看着,一时痴痴然。
可惜好景不长,船外再明显不过的噪音越来越震耳欲聋。几乎所有的船都在聚拢在此处,满船满舱的江湖人吆喝着中气十足的嗓子,寒暄招呼有之,吵闹争论有之,一个渡头好像大墟日的菜市场。狐鞠居的船就算泊在远远的一头,也无法避免这种纷杂的噪音,生生拧了几次眉头之后,还是不甘不愿的睁开眼睛——正好对上岚剑泓充满笑意的眸子。
两人对望许久,生生初醒的脑袋稍微清明,自然忆起昨夜之事,也无甚过激反应,只是推开岚剑泓,默默无言的起身穿衣整理。
他真是疯了!雨生生对自己下了结论。但是如此一来可以保证岚剑泓在武林大会期间安分守己,不会随时心血来潮跑来扰乱他的计划。眼前这点牺牲——值得!
两人一前一后步出房门,目不斜视,对往来各人的有色眼光视若无睹,凛凛君子状倒教其他人反省自己的非礼毋听。
用膳期间,竟迟迟没有看见月无华出来,生生心下暗叫不好,一问,果然薛祺回答:“趁我睡觉时跑了,真是的,我的睡相一点也不差……”
果然如此!这个月无华……现在大概在城里的某家酒楼大吃大喝罢。
也罢也罢,月无华为众矢之的,一路同行只怕麻烦不断。
吃了早膳,整理行装,一行四人出现在船头。齐齐抬眼望去——
有一庞物遮去半壁天穹,初看以为丛云,却凝滞不动。待云雾渐开,方知为一高山。此山横空出世,巍峨无比,其形酷似猛虎,缩身欲纵,气势非凡。移于云上,突见山中有一巨窿,南北对穿,炯然如烟。
凡山,各具形态,或匐伏蜷曲。俯首帖耳;或锋芒毕露,直指蓝天;或凶横强梁,以势压人;或倒行逆施,肆无忌惮。唯此山平和、端庄、伟岸、坚毅,横空出世而不障日月,拔地屏立而不阻江河,落落大方,彬彬有礼。
此乃天门山也!
天门山原名嵩梁山。三国时期一次崩裂使天门顿开,吴王孙休以为吉祥,亲命其名,并设天门郡。古云,永定胜状,在天门一山。
天下之山皆曰坐落,唯此山可谓站立。其于城外兀地突起,昂首挺立,无所谓山坡山峰,也无所谓山脉相连,真可谓“唯我独尊”。
最奇莫过于在千仞之上横开一洞,形如巨眼,“目空一切”。方圆万里,千山万水,皆为目下,不屑细顾。问天下之山,谁与伦比?设若早晴,云霭牵绕,朝霞满天,皆因洞而出,因门而生,如执彩练,满天挥舞,十分舒展;抑或阴雨,天门洞吞云雾、吐闪电,变幻万千,横扫长空,何等潇洒!
唯我独尊!目空一切!
何等潇洒!
天下还有地方比此山此峰更适合推举——武林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