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雪之岚雨》阳春江上客

27、霞光初现(3)

　　天昏地暗之后骤然分开，忽然得以自由呼吸的鼻咽却受不住忽来的大量气息，混合大量分泌来不及下咽的唾沫一同赴往气管，毋庸置疑地引发剧烈的咳嗽。
　　皇甫咳得脸红脖子粗，连带眼眶鼻头跟着泛红，却是气的。
　　未等一口大气喘得舒缓，皇甫的两只爪子一把扣在岚剑泓的脖子，用力收紧。
　　“我忍你够久了——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怒发冲冠气冲斗牛不足以形容他的怒火之万一。
　　金陵的一夜露水无可奈何，纯粹哑巴亏，想不起来也就算了。方才的举动已经不是轻薄、调戏这些微不足道的词语可以形容，连带忆起昨夜的噩梦——皇甫，不，雨生生以雨浮山庄列祖列宗的牌位发誓他不掐死眼前的混蛋他不姓雨！
　　岚剑泓的一手依然贴在皇甫背后帮他缓气，一手掐在皇甫腰间章门穴，微微施力。皇甫一惊，身子不可抗拒的发软，顺势跌趴在岚剑泓身上，投怀送抱。
　　从岚剑泓宽厚的胸膛中抬起头来，看着斜上方俯视自己的岚剑泓——那么恰如其分的重归原点！
　　皇甫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看着用目光把自己碎尸万段的皇甫，岚剑泓好笑兼无奈，却更有几分得意地轻笑，姑且解释自己的行为：“这是最能让你安静的方法。”
　　从鼻孔喷气出来，怒极冷笑。“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我家里那个也是这么说！”
　　凤目一凛，一瞬间散发出尖锐的杀气，却终是深吸一气，平息自己倏然脱缰的情绪。
　　“你家里那个我自然会找时间出来处理。现在——我有更要紧的事情要跟你说。”
　　“哦~~不知岚大侠原来还有要紧事情！真是过意不去！”从岚剑泓怀里挣出，退离三尺，面目狰狞的皮笑肉不笑道。
　　面对皇甫的讥讽，岚剑泓竟是无奈的叹气，盯着皇甫的眼睛竟有种近乎乞求的神色，“从今往后，远离月无华。可否？”
　　还道是什么国计民生的大事，一脸哀色，竟是为这个？
　　皇甫瞅着岚剑泓的眼神带了明显的轻蔑。“本少爷的行事想来还轮不到阁下置啄吧？”
　　他凭什么要求这个？凭什么？
　　“你已经知道月无华的处境，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冒险？白煞初掌大权，月无华是他的首要目标，为求立威壮势势必全力以赴。月无华可以自保，你呢？一身轻功可确保你万全？你可曾想象寒山阁倾巢而出是何等光景……”
　　“是又如何？”皇甫未及岚剑泓说完便反唇相讥，竟是满不在乎。“不仅白煞初掌大权，接替黑桃二煞的还是比之二人不逞多让的魔棍，寒山阁的爪牙为了向新主献诚更会卖力呼应，跟着月无华，哼，纯粹找死！——又如何？我做甚，干你何事？！”
　　说罢一脸得色盯着岚剑泓，他怎么不懂跟着月无华会有什么下场，从知道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面临要命的抉择：要么跟着人，置身风口浪尖；要么放弃任务……后果自负。只是没想到这个家伙竟然大言不惭，现下他倒要瞧一瞧这个习惯占尽上风的强势男人面对不可理喻的愚蠢行径之时能作什么反应？
　　岚剑泓的反应是轻轻的摇头，表情无力，泛着浓浓的苦涩，让存心看好戏的皇甫不由得心脏微微抽紧。
　　从地上站起，一步即到皇甫面前。抬起手，轻轻抚着皇甫的脸——皇甫的脸，不是雨生生的脸。
　　“我知道你，还有你的心，你的痛，否则你不会带着面具来见我。可是生生，不要拿自己来赌，好吗？我……承受不起……”
　　——承受不起再一次失去眼前人的恐惧。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象过，当听见他们说他已经沉入水底不见踪影之后，那种几乎没顶的恐惧，一瞬间倏然一有种浑身颤栗的寒冷，从心脏开始冻结，直至手足冰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水中坚持下去，更不知自己如何坚信怀中冰冷僵硬的人可以复活……一次次渡气，一次次心脏施压，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他竟是脑中一片空白。然而当怀中人呼出第一口气的时候，一个认知霎那间破顶而入，醍醐灌顶，如在空白的脑袋注入沉甸的充实——他终于确定了一件事，一件自欺欺人长达六年的事——
　　皇甫心思复杂，充满报复岚剑泓的快意，又有快意之后的恻隐。岚剑泓的理由他如何不懂，岚剑泓未尽之语他又如何猜不出来。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让他心口一顿，不知该做何反应。怎能不惊讶，岚剑泓的骄傲天下皆知，这种人即使心中衷肠千结，也断无落人话柄的可能。教雨生生怎能冷静自持——岚剑泓竟然会说出这种……类似如认输的话。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转。
　　皇甫哑口，呐呐不成言。
　　岚剑泓自觉不适，放开生生转而偏头，把目光调向江外青山，却是两颊微红。
　　怔仲半刻，心中的怒、怨、嗔已经不知作何处去了，只余一团乱麻，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梳理。惘惘然调转目光追寻岚剑泓，却恍然撞进岚剑泓恰好看过来的漆黑瞳孔里。倏然一惊，急急分开，两颊却不争气的似火烧，不禁在心里暗骂自己窝囊，只是别人的一句类似坦白的话，竟然让自己一下子分寸大乱……真是……丢人！

　　旁窥的师徒俩不约而同咽了口唾沫，大气不敢出……眼下这种情况到底……这种气氛，好生诡异……
　　可惜声音听不清楚，只能根据唇型判断，但是精通读唇也要看见对方的嘴巴，两人姿势变换过大，又经常相互遮挡，教偷窥的二人如何看得尽兴！
　　忽然刘老汉“咦”了一声，表情疑惑，顷刻转而释然，浦水正想询问的时候，耳边已经传来忽视不了的声音——粗鲁的吆喝声！
　　忽如其来的杂乱打破了雨生生与岚剑泓之间诡异的沉默。雨生生轻呼一口气出来，充满感激的望着远处江面的不速之客。
　　来人不是别的，站在船头的正是昨夜险些置雨生生于死地的黑水寨二当家岩搏涛！

　　一张圆桌，坐了四人。
　　首席的是这条船的真正主人，昨夜把自家娘子及其青梅竹马捉奸在床的狐鞠居居主，大名狐鞠，相貌体格皆属上品，气质沉稳，派头十足，不愧为一居之主。
　　还有一个很是面生，黝黑面目，流线肌肉，一看就知是为浪里好手，此人正是黑水寨二当家岩搏涛——唯一敬畏的大哥岩破浪。
　　其余两个一是险些阴沟里翻船葬身鱼腹的皇甫世家二公子皇甫晋少；一是中原第一剑客人称岚起魂断的岚剑泓。
　　旁边还站着好些人。靠近岩破浪的就有个跟他差不多体形差不多相貌的神情哀戚的大男人；靠近皇甫的就有一个刚刚没了吃饭家伙的老艄公。本来还有一个雍容华贵的美妇人在狐鞠居主旁边，后来可能考虑到妇道人家不宜抛头露面，所以在抛头露面之后很有妇德的退下。
　　“寨主的意思是同意归附狐鞠居门下，屈为狐鞠居支属。”一船之主的狐鞠居主沉吟半刻，不多不少刚喝完了一壶“三杯香”后施施然开口。“前些日子做客鄙居时，寨主的意思可不是这般。”
　　“非也！”黑水寨大当家赶紧澄清：“黑水寨有今日并非在下一人之功。居主一时半刻要再下决定鄙寨去向，在下即便甘心归附，没有知会过寨中同甘共苦的弟兄们，还是不敢贸然决定。不过此番归寨，知晓鄙寨上下皆同在下一般心慕狐鞠居主之高义，这方登船拜诣，正式表明鄙等心志，还望居主成全。”语毕俯首，已意在称臣归属。
　　“成全倒是成全，不过……”气质沉稳派头十足的狐鞠居主摩梭把玩着拇指的血玉扳指，稍作停顿，沉吟再三，思量诸多。黑水寨大当家抬起头来不安的看着狐鞠，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担忧的神色出现在这种硬朗的男子脸上叫人看了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狐鞠意有不舍的微叹。“虽然与岩兄一别只是两日光景，但是你我心知肚明黑水寨已经今非昔比。如今，岩兄方将黑水寨归我狐鞠居……亦并非不可，但是归附之后，运作上该与当日所约有所不同。岩兄认为如何？”
　　“……”岩破浪的神色明显相当为难。若如当日所约，黑水寨归附狐鞠居后还能保持现状，只是名义上为狐鞠居所有，但现在……不出三日，整个江湖都知道黑水寨曾伙同寒山阁于长江水面意图截杀“千里追杀令”的目标少年！当时情况差不多被上百名江湖人亲眼目睹，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为今之计只有找个强大的靠山——胆敢收下这个炙手山芋的，放眼江湖，除了狐鞠居不作他想！
　　不禁闭上眼睛为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哀悼，虽然只是一个上不了多大台面的寨子，究竟是自己的心血，也曾赋予希望，幻想发展下去或许可能开拓出什么未来也不定，但一夕之间落得如此田地，竟然拱手送人，还得要苦苦哀求别人接受……其中的滋味，不是简简单单的为他人做嫁衣裳可以形容得了的！
　　……天意……给了他岩搏涛这样的“好”兄弟……
　　张开眼睛，已是一片恳切诚挚。立身离座，拱手向狐鞠居主重重一揖，语气诚恳且恭顺：“黑水寨但由狐居主处置。”
　　狐鞠这方发出一连串的笑呵声，纡尊降贵的给新鲜出炉的得力属下觞茶，笑容满面。“言重言重。一同品此‘三杯香’如何？人道‘天下佳茗知多少，难得泰顺三杯香’，下了船可没有这等福气了。坐、坐。”
　　岩破浪没有依言坐下去。狐鞠的盛情没人领竟也没有异样，依然笑容满面的细品天下佳茗，只是一双狐狸眼不停的在站着的岩氏兄弟和坐着的皇甫剑泓之间来回打转，看戏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皇甫一开始就很不跟狐鞠客气的大吃大喝。细数脚不沾地三日里他竟然只吃过一碗某人端来的小米粥、如同嚼蜡而没吃几口的干烙饼，简直算得上餐风露宿。想当年他放逐自我流浪天涯，尚且没有缺衣少食，在家的日子里更有大伙侍候着，几时沦落到虐待自己的五脏庙？复又想到正是某狐狸把雨浮山庄昔日的头号大将叼走，当然也就不会给他客气。倒是某人——岚剑泓一直用他可以让人神经失常心跳失速的凌厉目光凌迟着岩氏兄弟。
　　岩搏涛从一开始就屈服在杀人凶光下抬不起头来，岩破浪比他兄弟有出息，硬是跟狐鞠这狐狸聊完天才正视另一边咄咄逼人的森冷杀意。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岩破浪心底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既然寨子已经有了后路，他不在乎再替兄弟承担罪果。
　　“昨夜在下二弟的所作所为在下已经知晓，亦知一切过错皆在吾等。一切后果，在下愿意代为领受，只是希望两位自此饶过在下二弟。”岩破浪自认虽然并非铁人硬汉，前半辈子的日子都是挺直脊梁骨过。但自从知道他那个不知好歹的兄弟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皇甫世家的公子以及江湖第一剑客——绝对的权势和绝对的武学，他最不能得罪的两样，教他甘心情愿一日之内连续两次向人低声下气，只为保住身后的兄弟！
　　“大哥！——”岩搏涛着急的喊叫起来，立刻被他的大哥回头厉声喝住：“闭嘴！还嫌惹的事不够多！”
　　皇甫细条慢理的放下碗筷，拿起桌上备好的香巾优雅的擦拭嘴角，抹出大片油迹。心满意足后，含笑的看着各自面红脖子粗的兄弟，以手背敲敲桌面，成功引起大家的注意。
　　“秋后算账的事稍候再谈。岩二当家，本少爷很好奇那个寒山黑煞到底开了什么条件？让你冒险跟他合作。”说罢看看周围的人，刘老汉和岚剑泓。既然他才是此事件的最大受害者，那么交由他处理事情不为过，刘老汉和岚剑泓没什么好反驳的，
　　忽然间的和声和气出乎岩氏兄弟的意料，岩搏涛揣揣不安的看着自家老大，岩破浪瞪着近乎仇视的眼睛问：“说起来我还来不及问你这个。”还没回到寨子就有人报告事件大概，脑袋一炸什么来不及问，冲回寨子抓了人就火烧屁股的往汉江赶，就怕一步之差害数百兄弟浮尸江上。“你照实说，寒山黑煞给了你什么好处？”
　　喉结一动又一动，岩搏涛连吞了好几口唾沫才吞吞吐吐的说：“是那老鬼先找上我的……他说只要我助他一臂之力，他就……把他的东西全给我……我也不知他一个老废物还有什么东西……”
　　岩破浪暴喝：“你连他有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就——你这个——”抬手狠狠一拍打在岩搏涛的脑勺上，如果加点内力的话，凭那力道脑浆都能拍出来。再想拍下去，岩搏涛已经捂着脑袋蹦开了，一个大男人泪眼汪汪，旁边的侍女忍不住掩嘴吃吃笑起来。
　　此举无疑火上浇油，岩破浪开始用目光四处搜寻武器。岩搏涛赶紧把话说下去。“大哥你听我说！我是不知道那老废物有什么东西，但他好歹混到寒山阁二把手，武功秘籍内功心法这些东西总有的，我就想……”
　　“就为了练功？！凭你也想称霸武林？！！”手里已经拿起了方才坐着的酸枝圆凳……
　　“不是不是！是给大哥练的！”岩搏涛赶紧把压箱底的一句托出来。
　　岩破浪的怒气顿时卡在那里，有点不敢置信。“给我？我要那些东西做甚？”
　　“我知道大哥你不希罕什么绝世武功……可是那天，就那天，那个穷酸书生说大哥你上了岸就没什么用处，一旦遇上武林高手不是隔屁就是夹着尾巴逃，兄弟我听了特别来气！”
　　“……”岩破浪顿时成了离水的鱼儿，嘴巴一张一合就是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挤出一句:“那是……只是莫叶的气话，怎能当真？”
　　“可大哥你郁闷了半个月不是吗？那天之后你每天早起一个时辰练拳，大伙都看在眼里，要是大哥能有一身好功夫，还怕在那穷酸书生面前威风不起来？”
　　话说到这份上了，岩破浪还能说什么。放下手中的酸枝圆凳，无可奈何的作最后一次确认：“你真就的只为了这个？”
　　“那是当然！大哥你带着兄弟们出生入死，做兄弟怎能看着大哥你给一个书生瞧不起。”
　　事以至此，岩破浪已经彻底无言了。
　　不过他无言，不代表其他人跟着无言。早从岩破浪那拍子打下去的时候，皇甫就已经开始捂嘴，肩膀微微抽搐，岩氏兄弟说到最后，一室沉默中就听见他的诡异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到最后忍不住——暴笑出来，连带其他人——刘老汉、侍女、护卫、就连狐鞠也开始忍俊不禁，由轻到重，由压抑到放浪形骸，到头来只余一屋子肆无忌惮的狂笑……
　　闹了半天，差点把小命闹掉了，竟然只是一场笑剧！
　　皇甫笑得直不起腰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拍打着桌子。一屋子的笑声就数他的最大。
　　岚剑泓无奈的伸手在皇甫背上来回给他缓气。他也很想笑，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这场笑剧中，他感受到的东西最多，最深重。
　　不可能一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