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雪之岚雨》阳春江上客

25、霞光初现(1)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清莹的绿水，倒映着淡青的山。和风轻吹，一片白帆端端直直高挂着。那几与岸平的潮水，便将平阔悠远的整个汉水铺展到雨生生的舱前。但最令雨生生惊喜的，还是江上日出的那一刻：残存的夜，被涌生的红日，从地平线上一重一重驱除；新临的晨，如草色伸展，一寸一寸，占据了未尽的旧岁。
　　半夜船程，已经深入汉水流域，虽然错过了汉水与长江交接处的壮丽景象，但这番景色也对得住雨生生一大早爬起来的辛苦劳累。
　　往船舷看去，岚剑泓正在那里盘腿坐着。气息极其平稳，没有一丝起伏却延绵连亘，跟流水一样无形无依无着却弱可滋养万物强可开山劈石。他的剑一端支在船板，一端搭着他的肩，指骨分明的手扶在剑柄，无心无意，却是可以随时杀人于无形。背后的船舷在他身上形成阴影，他抬起头，长长的刘海一如既往在他的脸上形成模糊的阴影，掩去他的表情，看起来总是高深莫测，也的确高深莫测，起码自己鲜少能有彻底看清楚的时候。
　　雨生生定定的看着岚剑泓。岚剑泓隔着参差的刘海看着生生。
　　目光穿透清晨的万道金光，披镀丝丝缕缕五彩斑斓的霞蔚，在彼此的眼中揉碎，辗转反复一再诠释，终成脉脉的无言。
　　晨潮逐橹帆满风。水溶溶，扬残红。野渡舟横，两岸青山浓。望断江南山色远，人不见，水连空。
　　朝阳舷外薄雾笼。目相融，淡眉峰。记得当年，相见杏林中。只有浩江露未重，千里外，霞光同。
　　一眼万年，无数潮起潮落如白马过隙一瞬即逝。回头再看，原来却不过匆匆五年间。五年间却也可以景物不再，人事全非；再看，当年熟悉的人和事又并非那么不可追朔，正如世间不变的追名逐利尔虞我诈或者守望相助温情脉脉，那么恰如其分的轻轻挽留住某些本该物是人非的回忆，不着痕迹地，让有些东西循着自己的轨迹回到当初。
　　回到当初？
　　再给他一次机会？还是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曾经拱手奉上精心编造的机会，期待交出自己的真心，却换来残酷伤害和骤然背叛。当年那场大乱的原因，还有被背叛的原因，生生早已放弃追求。只是伤痛刻骨铭心，伤了自己，再伤害真心守望自己的人。如果如此轻易让一切回到当初，那么，他和他们的痛苦算什么？
　　不为过去所羁绊，说来简单的话却不是真实经历过痛苦的人能轻易做到的，那些过去，已经刻在脑海，刻在心上，时不时在午夜叫嚣着冲栅而出自伤一次次。
　　没有一次能够原谅自己，哪怕心中不再铭记曾经背叛自己的那人时。
　　也所以……

　　皇甫在岚剑泓的身边坐下来。
　　岚剑泓不动如石雕的姿势稍稍变动了一下，皇甫依稀听得骨骼微动的声响。
　　哑然失笑。这家伙，该不会是一个晚上都在这里一动不动的坐着吧？如果自己不来，他该会维持到什么时候？
　　果然再过一百年他也搞不懂这家伙脑袋里的东西！
　　“睡不着？”岚剑泓打破沉默，侧身看着皇甫近在身侧的脸孔，似总也看不够的仔仔细细的看着。
　　“被人家夫君捉奸在床，如何睡得安稳？”事实是被那两口子“算账”的声音扰得浑身火起无法安睡。皇甫无奈浅笑，说话间不着痕迹的低头，垂落的几蓬乌发起了些微遮掩作用，可有可无的挡住脸孔，或者岚剑泓的眼光。
　　岚剑泓自然猜不出来皇甫大早起来观赏江上日出的闲情逸致有何不妥，不过这不妨碍他猜测皇甫主动接近的动机。很无奈，甚至心口微微作疼，为皇甫有备而来的举动，却不能拒绝，无法拒绝。
　　失去的恐惧，一次足矣。
　　“你……不好奇我昨晚的行踪？”岚剑泓开诚布公的信口问来，不出所料的看到皇甫骤然扩大几毫厘的眼眶，以及凸现的黑白极其分明的瞳孔，他甚至能在里面看见自己平静无波的脸庞。
　　“你……是认真的？”皇甫退离岚剑泓些许，打量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的万分疑狐的试探。
　　他已经睡醒了吧，方才还观赏了金光灿烂的江上日出，应该不是做梦？那他眼前的人的确是岚剑泓？
　　忍不住伸手过去，温柔的抚上岚剑泓的俊脸，温柔的……一掐！
　　好看的眉宇不客气地拧起，一脸的难以苟同。岚剑泓同样温柔的伸出手，温柔的抚上犹在自己的脸上恋恋不舍的手，温柔的拉下来问得也很温柔：“最好给我一个你这样做的理由！”
　　努力抽回自己的落入禁锢的手，理直气壮的申明：“只是确认一下而已，摸一下会死啊！”没有人皮面具，不是月无华的恶作剧。
　　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的承认眼前是货真价实的岚剑泓，不过脑袋出了点问题。
　　“不会。”大义凛然的凤目里掠过促狭的不怀好意：“只是不能白摸。”握紧手中皇甫的手，变相告知皇甫不要妄想把手收回去。
　　皇甫气结，却无计可施。落入岚剑泓手中的自己的手从来没有可能逃脱生天，以前是，现在……一如既往！
　　这是你的坚持？
　　心中冷笑，嘴上恭敬不如从命。“我说很好奇，你会把一切坦白？”别笑死我了，当我第一天认识你！
　　岚剑泓微笑，跟皇甫一路看见的笑容都不一样，却是熟悉得刻进脑海又陌生到几乎遗忘的表情。
　　“没错！”

　　“他们在调情还是他被调戏？”有人疑惑的推了把身侧的人。
　　刘老汉为老不尊的白了一眼回去：你自己没眼睛看呐。
　　继续观察下去。不久看着已经十指相扣扣十指的两只，刘老汉忍不住质问身侧的人：“你跟他说了什么？没事别怂恿他干傻事儿！”
　　浦水有失身份的瞪回去：谁知道他那么急性子，还牺牲色相。
　　再看已经絮絮细语，越来越蜜里调油的两只，不请自来的两位观众开始展开各种激烈而友好的展望和讨论。
　　“家里那个会疯的。”浦水已经不止一次幻想他抓狂的模样，想一次鸡皮疙瘩揭竿起义一次。
　　“你的家是狐鞠居，没事儿不要攀亲带故。”刘老汉先提醒一句，再看尽潮起潮落般的叹气。“行船跑马尚且三分险，何况这种行当，他允许生儿出来就应该……有所准备……”
　　“娘家不是家么？”浦水极其不雅的从鼻孔喷出两道气来，再不无讽刺的道：“我们不就是他的准备吗？看看现在，顶个什么用处？”一个两个火上浇油，不，顺水推舟，家里那个知道了铁定会顺道灭了他们。
　　“那是你没看见……姓岚的那时候……”刘老汉习惯的摸摸腰袋，发现身上的是上了船换的新装，只好擦擦手作罢，没想到此时一根竹筒子伸到眼前，竟然还是筒身裂了一道银光的水烟筒子，烟嘴上已经塞好上等烟丝。
　　还是这个丫头贴心，虽然同样是气死人不偿命的主儿。
　　接过水烟筒子，纾尊降贵的狐鞠居女主人贴心的燃着烟丝。刘老汉深深吸了一口，浓郁的焦香在五脏六腑间打了个旋儿。
　　“生儿落水的时候太突然，眨眼没顶了。还以为生儿一会儿就能上水，愣是没有，我就急了。姓岚的去了一晚上，就这会儿赶上。乌漆抹黑的鬼江什么也看不见……可我看见姓岚的那个表情……”再抽了口烟，缓缓吐出来，看着淡淡的白烟恍恍惚惚的消散。“跟那年狐小子以为你死了一样，看再多次，还是吓人。”
　　三言两语说得何其简单，但狐鞠当年几乎掀了半个□□界。江湖人只知津津乐道当年狐鞠居主的义举，谁知道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女人一生得一良人如斯，何其有幸！但，如果可以她实在不想拥有这种光荣，那是自己深爱的男人如行尸走肉般痛苦活着的历史，不是什么幸运的见证。
　　样样不输与狐鞠的男人，他的绝望，浦水可想而知。
　　至此，浦水无话可说了，然而刘老汉却像不吐不快，烟笼迷蒙间说得兴致勃勃。
　　“姓岚的一头潜下去，我也在水里摸了一刻钟，水草也没有捞着。我心里凉了半截，可也没见姓岚的上来，就想着那家伙该不会陪生儿也到了那头。也不知又过了多少时辰，他才拖了生儿上来，可生儿早没气了，老头我心里在给老爷赔罪，可是姓岚的说什么都不肯放弃，那个华山派的过去拉他差点吃了他一掌。”
　　细细的吸着烟筒子，舒舒服服的长吐一口烟气出来，眼神里是老怀大慰的满足。“老天疼人，那么个捣鼓法，生儿竟然真活了……生儿吐气那会儿，老头这把年纪都没见过有人那么……谢天谢地。”
　　浦水闻言浅笑，乖巧的给水烟筒子添上烟丝。老头子说得自己置身事外的样子，生儿要真的活不过来，这会儿跟着岚剑泓大开杀戒的定有他的一份。现在生儿活蹦乱跳的这才说的轻巧罢了。这么大把年纪还这么不干不脆，莫怪生儿不愿意扯上他来，不过家里那个就是看中这点才提前跟老头打了招呼，可谓人尽其用，考虑周全。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又能如何，又会如何？真是期待！
　　“事情都到这份上了，姓岚的真有那个心，生儿又不像决绝的模样，老头我也认了。”
　　浦水听到最后，这句才是想听的。“既然师傅您这么说，咱师徒俩的阳奉阴违总算情有可原。”
　　这个时候提到师徒名分，刘老汉不是第一天认识这个弟子，这丫头怂恿了生儿什么，稍微一想就八九不离十。用水烟筒子敲了不良徒弟一记，不无长忧的提醒：“老头我是半只脚踩进棺材的人，你还有大把日子要过，掂量着点！”
　　“您老忘了，老娘现在是狐鞠居的女主人，也不是轻易糊弄的，您以为我家那口子好整？”
　　敢情两人都有恃无恐！
　　师徒俩对视一眼，眼中神髓一目了然。
　　一笑而了，继续方才中断的好事儿——暗处窥人的职业病，一旦发展成为癖好，果然是戒除不掉的。两个已经意识到这点的窥人者如是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