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雪之岚雨》阳春江上客

23、云霁雨歇(2)

　　无天无地身无可依的感觉其实并不难受，但无处不在的压力随着深度越来越压迫身体，从四面八方而来压迫每一个毛孔，所有的感觉变成流动的窒息，这种窒息渐渐深入，终于从皮肤深入到了肺部、心脏、神经……
　　这种感觉好像似曾相识……什么时候也曾这样被渐渐失去气息和光明的恐惧笼罩过颤栗过……胡乱挥动四肢想尽力挽住什么东西，双手双脚却重达千钧，他甚至无法动弹也无力动弹。
　　无天无地的黑暗……淹没一切混乱和不安，出奇的，皇甫的心渐渐安定起来，仿佛回到了一个最初的什么时候，被温暖的液体包围……没有烦恼没有忧虑只有深沉的睡眠……好想睡……意识开始模糊，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却开始看见淡淡的光晕，光晕的中心渐渐明亮……光中有晃动的人影和模糊的声音……
　　渐渐可以分辨清楚……爹……师傅……浦水姐姐……小生……小生你说什么……干嘛又骂我……我没有乱花钱……还拿了两个金瓯杯……从岚剑泓手里……岚剑泓！
　　走开……别挡着我的小生……拿开那张脸……我看够了……不要……不要……不要再骗我……阿岚……不要走……
　　岚剑泓！
　　“噗……呕……咳咳咳咳……”
　　“不要急！慢慢来！慢慢来！”
　　一只大掌抚上他的后背，传来柔和而延绵不绝的淳厚内息，帮助他缓和体内乱闯的气息和骤然膨胀的肺部带来的刺痛……
　　猛烈的咳嗽，入喉的空气好像要把内脏从喉咙里掏出来。一口大气还没有顺畅，脑袋还是一片昏沉，皇甫也管不上是谁，也管不上思考什么东西，尽情享用那份毫无保留的温柔……
　　“都好了，都过去了。生生，生生……”
　　一具温暖的怀抱把他包容在里面，拥得那样紧，好像要把他揉进体内，却正是这样的温暖和力量给了皇甫重回人世的感觉。贴紧在那个怀抱里，耳朵听见里面“砰砰砰”作响的激动而充满力量和节奏的声音，炽热的湿润的气流在自己的颈项间来回摩挲僵硬而迟钝的皮肤……身体四肢的感觉终于开始慢慢的回笼，意识渐渐的清明……一切光亮和声音，还有味道，熟悉的却说不出来的味道，跟液体一样灌盈着口鼻，浓郁而无处不在，让他无处可逃……
　　睁开眼睛，皇甫的眼睛涩涩的，眨了好几次眼才足够滋润眼球，然后看见占满视线的黄黄白白的模糊影像，好一会儿才能聚焦分辨出那是一张人脸，一张……熟悉的脸……好像刚刚见过……
　　……岚剑泓……岚剑泓！
　　几乎又要咳出来，岚剑泓见状赶紧又要驱动内力从抚着他后背的大掌传入。皇甫艰难的扭动身子拒绝。
　　岚剑泓明白了皇甫的抗拒，眼神里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却是分外晶亮的看着皇甫饱含着不甘沦为鱼肉的目光，语气温柔而坚定：“现在好好歇息，我会照顾你的。”
　　皇甫一急，连忙回嘴：“谁……”要你照顾！
　　“……”好难听的声音，或许根本算不上声音，只是气流流过声带的声响而已……皇甫不死心的再试几遍，却是除了制造噪音只换来喉咙的隐隐作疼而已。
　　“别勉强自己了。”岚剑泓轻轻地把他拦腰抱起，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上，几乎一抬眼就看见岚剑泓近在眼前的刚阳十足的俊脸。可怜皇甫本来身中软身粉使不上力气又在水里泡了不知多少时辰全身僵硬，此刻只能任人翻来覆去反抗不得，岂是一个“不甘”得了！
　　从鼻子重重的喷出气来，再不甘愿也得接受现实，谁叫他命运多舛！
　　极力避免近距离对上岚剑泓近在咫尺的大脸，皇甫的眼睛尽量往别处乱瞄。这一瞄，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华从清和刘老汉……
　　瞪过去：华从清就罢了，老刘你竟然见死不救？！
　　刘老汉面有难色的回望：冤枉，压根没有老头子插足的地方啊！
　　就这样看着你家少爷被人欺负？！
　　人家好心救你！
　　“眼睛不舒服吗？”岚剑泓温柔的问并温柔的强迫怀中人与他眼神接触，声音和目光加起来简直可以腻死一窝蜜蜂。说话间轻微转了一下方向，恰好以他宽厚的肩膀和身高优势隔绝了皇甫与自家忠臣良仆的精神交流。
　　皇甫抖起了一点儿鸡皮疙瘩，动动嘴皮子还是忍下来，决定沉默。
　　岚剑泓你吃错药了！
　　不是疑问是肯定！

　　下了大半夜的小雨不知何时停了，连厚厚的云层也消散了，透过树叶的缝隙可以看见稀稀拉拉的数点寒星。
　　无人言语。行走间衣衫摩挲的细微声音，林间草丛夏夜的虫鸣彰显了他们之间的沉寂的气氛。
　　皇甫到底不是坚持沉默是金的那种人，闷在岚剑泓的怀里一会儿就忍不住弥漫在他们之间的沉默。沉默之中缓慢流动的气息比之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暧昧更加诡异，皇甫受不了。同时他很好奇，为什么一醒过来一切都改变了？岚剑泓凭空出现，而黑水寨、水鬼、乌篷船、冲天炮等了无痕迹！好像被抛弃在他落水之前的噩梦里，他醒了，所以一切不复存在了！照理说他没死成说明溺水的时间并不长，而在这不长的时间里有可能把那么多的人和事凭空抹掉吗？
　　“别……告诉我……你打算这样……走到……天门山？”皇甫尽量一字一句的轻声说道，艰难的表达完整自己的意思，却是典型的了便宜还卖乖，似乎铁了心相信岚剑泓不会随手把他扔在某个地方。方才他就一直观察四周。黑漆漆的林子，往里望进去幽深恐怖，另一边则可以感受水汽的清凉，还有江水拍岸的声音。他们正朝着上游的方向前进。
　　岚剑泓弯了弯唇角，黑暗中的表情温和而良善，带着三分诚恳一分试探的语气回应皇甫的诱人的“建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皇甫一时气结，咬牙切齿的垂涎岚剑泓近在嘴前的颈项大动脉，不知一口咬下该是如何的解恨？
　　一阵晚风适时吹来，皇甫哆嗦了一下下，起了小小的鸡皮疙瘩。岚剑泓立即把皇甫抱得更加紧密，贴紧皇甫的双手传导更多的真气。延绵的真气运走在皇甫体内转化为流动的热源，驱赶潜伏体内的寒气，丝丝缕缕，一毫一厘，绵绵无尽。“前头应该有人家，可以歇脚以及换些衣物。再忍耐一下。”
　　皇甫的身体僵了一下，却不再出声，可能了解自己有口难言的状况，可能终于体会岚剑泓的苦心，可能……或者……根本不知作何言？
　　只有刘老汉，无声无息的叹息……可以吗？再赌一次？一切发展至此，是否也在你的预料之中？运筹千里在所不惜，可是感情的事能否尽在掌握？算无遗策的你，能否算出来你最珍惜的人重新陷入迷惑之中？
　　再次失去的他的可能，你能接受吗？
　　接受不了的你，又将怎么做？

　　岚剑泓抱紧皇甫最终没有走到天门山，他们最终也没有找到人家，因为——他们看见一艘大船，一艘非常大的船，一艘非常大而且豪华的船。
　　狐鞠居的船！
　　船特别大特别豪华是一回事，船上都是俊男美女又是另一回事，但可以在三里外让水面上所有船只包括那些武林世家公子的大船都让出中心航道就的确是不得了的一回事。
　　狐鞠居的船就是这么一回事。高挂在桅杆上的标志性的雪白狐皮，以及船头雕刻的巨大狐狸浮雕，无处不在彰显这条船复姓“狐鞠”，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远远就叫胆大妄为之辈自命不凡之徒摸摸鼻子，啐口唾沫——乖乖让道！
　　远远看见那条灯火璀璨富丽堂皇无以复加的好像黑暗里一颗硕大夜明珠的大船，皇甫先是升起不祥预感；再看逼近了一些可以看清楚的桅杆上暴殄天物的雪白狐皮，皇甫忍不住无声长啸；最后看见停在他们三十丈外的大船船头站着的一抹倩影，皇甫终于全身颤抖，抖如筛糠……
　　为何这些人总在最不合适的时候出现啊啊啊啊啊——
　　大船上放下靠岸的小船向这边撑来时，皇甫与岚剑泓的斗争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
　　“放……放……我下来……”软绵绵的身体在想象中剧烈扭动着，也是他仅有的招数，从一开始到现在。
　　“你根本就站不稳。”岚剑泓的站姿稳如泰山，皇甫的扭动只是正在营造另一种效果。
　　“摔死……也不要……你管……”这种丢脸总比另一种好。
　　“你想在我面前死是不可能的事！”语气之狂大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气势。
　　“你……去死……”二话不说朝进在嘴前垂涎已久的脖子咬去，一边啃噬一边幻想鲜血四溅血流成河。
　　“你……松口！”天！这个家伙知不知道这个部位这种要轻不轻要重不重的触觉有多……危险！
　　“……”去死！咬咬咬……
　　“再来别怪我不客气！”最后通牒下达，素来说一不二说到做到的男子真的可以不顾一切将怀里的任意点火的家伙就地正法。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挺身而出主持公义。
　　“两位……四位，我家夫人有请，还请移步舟上。”从狐鞠居的小船下来的某甲观察了这边情况很久，觉得再不出声，岸上两位可以僵持到天荒地老。
　　既然有人充当出头鸟，闲闲站着看滑稽戏的两位之一终于胆敢出来呼应。“咳！既然皇甫少爷坚持，岚大侠就算了吧。”皇甫喜出望外，连忙点头赞许，心想总算没白尊敬你这老头子。刘老汉接触到皇甫纯纯的目光，不禁回避，再掩口咳嗽：“那个……不一定要抱着才能照顾的。”
　　岚剑泓思量了一下，点头称是。依言轻轻放下皇甫，左手与皇甫右手十指紧扣，真气依旧绵绵传导，勉强维持皇甫的站立。
　　皇甫还没有腹诽完刘老汉，这一下使他心头一窘，连忙甩手，却怎么也甩不掉。
　　甩得掉才怪。带点惩罚意味的捏紧皇甫的手，换来皇甫吃痛的抽气声，然后挣扎得更卖力。
　　学不乖的小孩！
　　才逞凶完毕，岚剑泓慢悠悠的凑近皇甫的耳边，轻声细气地说：“看来……你还是比较喜欢被我抱。”最后一个字随着岚剑泓的湿热的气息直接滑入皇甫的耳槽。充满磁性的嗓音压低着说这个宜静宜动的字时，僵直了皇甫酸软的身躯。
　　得意地看着果然安静下来的皇甫，岚剑泓大步流星的迈向狐鞠居的小船，当然身后亦步亦趋着某个与其十指相扣的被吓坏的青年。
　　刘老汉与华从清对望一眼，皆无言叹息。个中况味，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