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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要再骗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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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那幢公寓楼里走出去,站在太阳底下曝晒。大概是醉酒的缘故,我觉得整个世界把我隔离一般,所有事物距离我千万丈遥远。我在强烈刺目的太阳光下一阵眩晕。手提包里手机传来震动,我按下接听键,有气无力,“喂,哪位?”
那头传来林伟达的声音,“凌霄,昨天晚上手机怎么一直关机?我很着急。”我现在最怕听到这个声音,我将手机拿远,听到伟达在那头焦急的唤我,“凌霄,凌霄,喂?”
我把电话挂断。
我照常赶到医院去,我两腿发软头晕目眩,像踏在一堆软棉花上。我坐在哥哥的床边垂头不语,哥哥更加憔悴了,三十岁不到的人头发白了一半,脸上有沧桑的印记,哥哥这样聪明的人,大概早已经猜到自己的病。我们只是心照不宣地演一场彼此都有剧本的戏,不动声色地演下去。
哥哥的手按抚在我头发上,“霄霄,今天送来的百合花很好。”我咽下眼泪,扬起脸笑着说,“那是哥哥有一颗热爱生活的心呢!”
护士小姐说,李医生找我去办公室一趟。李硕扬大夫是哥哥的主治医生,父母在世的时候同他是好朋友,要不是因为这层关系,哥哥大概不能现在还安然躺在这里。我只有感谢不是世上所有人都会人走茶凉。
“下一步还是继续保守治疗,能不能手术还要观察,等化验结果出来再说。也不是所有的病人都适合手术,上个星期有一个老太太上了病床,结果发现已经不适合再手术,只有又推下病床。仓促的决定,对病人还有家属都是打击。目前这阵子还是药物治疗好一些。”
“谢谢李叔叔,爸爸妈妈九泉之下也会感谢叔叔的。治疗的费用……能不能……能不能……”我硬着头皮让自己说下去。
“不用客气,能帮上的我会尽量帮。你看,今天早上刚刚收到了诊疗费,你哥哥就又用上了药。”
“诊疗费……”什么诊疗费?我一头雾水。我把困惑咽下去,到门诊一楼拿哥哥的病例打印一份明细单,原来今天早上缴纳了一万块钱。不多不少,正正好是一万块钱。我望着那庞大的数字欲哭无泪。我多希望李大夫可以天天这样饱含希望地对我说,“你哥哥又用上了药……”
所谓尊严,原来不过是衣食无忧的人说的一句风凉话。
伟达在医院长廊里找到长坐发呆的我,他捧住我双手,带着责怪的语气着急,“你到哪儿去了?我找了你一个上午!打电话给你你也不说话……”
我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心里的酸楚委屈通通冒出来,我张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便掉下来。伟达看着我泪如雨下,稍稍错愕便把我揽入怀中,“是我的错,我不是想责怪你,我只是太着急!”
我窝在他怀里不住哭泣。我该怎么对他说呢?这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保守封闭的年代,但……我无法对着伟达说出来,我无法对他说,昨天晚上他焦急找我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他仍然徐徐劝慰我,“你哥哥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钱的事情不用急,我也来想想办法。我刚刚工作身边没有积蓄,我看看能不能问大周他们几个凑点钱,能借一点是一点好了。”
我怎么能让他为我背债?我不说话,只极力摇头。我在他眸子里看见我哭得红肿的眼睛与一张憔悴的脸。我深深呼吸,决定告诉他事实。
“伟达,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你说。”
“我……”我再也提不起勇气,“假如我已不是从前的我,你仍然爱我吗?”
伟达微微发愣,他拥紧我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永远爱你。”我把头埋进他怀里,眼泪无声落下来。
我每天在网上查找有关于食道癌的资料,记在小本子上。我找来许多偏方,逐一尝试。
我对着网页上的介绍自言自语,“食道癌病人吞咽不便,应以流食或半流食为主。”伟达听见,“报社的大姐对我说她家里有人生过这样的病,”他递给我一个电饭煲,“这里面是枸杞乌骨鸡,对食道癌病人最好的。”
我望着他,感动越深,愧疚也越重。也许我是该告诉他的。
伟达拥住我,“你最近好像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是不是还担心哥哥的病?”他替我穿上风衣,亲我的侧脸,“会好起来的。”
我带着满腹心事出门去,每日在家和医院中间穿梭。伟达每到下班便到我家来陪我,照料我衣食住行,他说,凌霄,我觉得你像第二个病人。
我觉得,我也真的病了。心病,心中的大石头快把我压得难以喘息。
第二日早上,我在床头发现一只厚厚信封,心中一动,颤抖着双手打开来,竟是一沓人民币,心中已有不好预感。一张张数过去,不多不少刚刚一百张,又是一万块钱。又是整整一万块钱!
为什么?这算是又一次追加的补偿?还是又一次旁观的羞辱?他作为赏赐者,就有权力看着我一次次俯首低头,任由破碎的自尊再次被践踏?那一夜,那荒唐混乱的一夜,我仍记得早上起来,世界一片黑暗如堕地狱深渊般的绝望。
忽然哈哈大笑,把手中红色的钞票洋洋洒洒撒了漫天漫地,红色的钞票在空中飞舞,一张张轻盈盈落在地上,每一张都是对我嘲讽大笑的面孔。我呆坐在那里,眼泪流了满脸都是。
伟达这时候走进来,看见满床满地的百元大钞,看见呆坐在床上满脸是眼泪的我,趋近前来,一脸愕然,“凌霄,你这是怎么了?”
我抬头看住他,心中绞痛地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最近太累,压力太大了。不怪你。”伟达拥紧我,“我跟家里撒了个谎,说单位要聘用押金,又和大周他们几个凑了点钱,只凑到一万块钱,哥哥的病,还可以慢慢想办法……”
我五味交杂。不是那个人送来的钱,是,他即使有办法查到哥哥入住的医院,又怎么可能潜入我家里来把钱搁在我床头?我实在太草木皆兵了。我没想到,伟达他居然……为了我四处背债,他家境并不算富裕,他自己也刚刚工作应付我们的生活已经捉襟见肘,他却为我……
我眼泪又汩汩流下来。我愧对他,我再也不能骗他!
我平静片刻,握住他的袖口。“伟达,我有事对你说。”这一次,是格外认真的颜色。
我强迫自己回忆起那不堪的一夜,我强迫自己揭开一直以来令自己遗忘的伤痕,我强迫自己开口,“有一天晚上,我刚刚知道哥哥得了癌症。我无处可去,你在邻市采访,有一家传媒公司似乎看上我,我去应聘,却又被羞辱一顿,四处碰壁。我实在走投无路,我想去找安心聊聊天,我到‘雪莉’去找她……”
伟达静静听我说下去,面色从镇静如水到渐渐苍白,他握住我的手越握越紧。
我强迫自己说下去,“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喝得太醉了,倒在洗手间的洗脸池边吐得人事不省,我抓住每一个来的人胡乱地说,‘我需要钱,我需要钱’……”原来我不是记不得,我是记得的,只是从前,我一直强迫自己忘掉。再往下回忆,巨大的创痛向我涌来,我濒临窒息,眼眶里有汹涌的潮湿,胸腔里像被猛烈的撞击,“后来……就已经是第二天了……”
伟达的面孔涨得通红,双手抱住头用力抓扯自己的头发。我流着泪,试图掰开他的手,我喊他,“伟达,伟达。”他不肯松开,半晌不动。
我们僵持着这样的动作,眼泪酸楚着流到心里去。
“伟达,伟达!”我再次唤他。他慢慢把手放下来,我看见他通红的双眼。“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他沙哑着嗓子问我。我脑子里掠过那张名片的事情,我想起来,其实我和他原来是在之前就见过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撒谎,我对他摇头,“不,不知道。”
伟达豁然站起来,快步走出去,手按在门把手上。
“你干什么去?”我急急追问,伟达愤愤道,“我要去杀了他!”他一只脚已经跨在门外,“砰”地一声把门带上。我骗了他是对的,我庆幸没有告诉他那张名片的事。